第2章 烛阴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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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青木郭
  • 19213字
  • 2025-06-06 11:09:53

雨水敲打着茶馆油腻的窗棂,声响细密又执拗,像是要把这泥泞的世界彻底浇透。天光暗沉得如同未研磨开的墨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明明已是正午,那股子阴湿的寒意却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茶馆里挤满了避雨的行人,水汽混着劣质烟草和汗味,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几个短打扮的江湖客围在角落一张油腻的方桌旁,粗瓷碗里的浊酒已经见底

“啧,听说了么?”一个疤脸汉子压低了嗓子,眼珠子却警惕地扫过四周,“昨儿夜里,城东头那家棺材铺子,又‘亮’了。”

同桌一个干瘦老头啐了口唾沫,声音嘶哑:“烛阴目开眼呗……还能有啥?晦气!镇异司那帮黑皮狗,可又有的忙了。”他浑浊的眼睛里藏着深深的忌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

“可不是,”疤脸汉子灌了口冷茶,咂咂嘴,“拿那玩意儿当囚笼,关人、杀人……嘿,真他娘的有本事!钟山之神睁眼为昼闭目为夜,何等神力?落在他们手里,就成了镇杀异端的凶器!这世道…”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邻桌一个商贾模样的胖子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插嘴:“几位好汉,小声些,小声些!隔墙有耳,提防着‘夜不收’啊!”

“夜不收”三个字像冰锥子,瞬间扎得那几个江湖客噤了声。茶馆里嗡嗡的低语也诡异地沉寂了一瞬。角落里,一个始终默不作声的灰衣人,原本搭在桌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就在这压抑的静默里,茶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推开了。冷风和更大的雨声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人一个激灵。所有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门口。

一个年轻人站在门框里,身形颀长,却显得有些过分的清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了他单薄的肩。雨水顺着他额前几缕湿透的黑发淌下,滑过过分苍白的脸颊。他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沾满了泥点,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更显出几分伶仃。

他怀里,却紧紧抱着一件与他落魄外形格格不入的东西——一把完好无损的油纸伞。伞面是素净的青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出本色,雨水正顺着伞尖,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门槛内的泥地上。

年轻人抬起眼。他的眼睛很亮,是一种清透、专注的光,像深潭里映着的寒星,穿透了茶馆里浑浊的空气和众人或好奇或麻木的打量,直直望向某个虚无的深处。那眼神里没有初来者的怯懦,也没有旅人的疲惫,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的专注。

他像是没看见满堂的人,也没听见刚才那些关于“烛阴目”、“镇异司”的议论。他抱着那把伞,径直走向角落里一张空着的、最不起眼的小方桌。脚步很轻,湿透的布鞋踩在脏污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茶馆里短暂的安静被打破,嗡嗡的低语重新响起,但那些声音里,似乎都掺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窥探。

角落里的灰衣人,兜帽下的阴影似乎更深了些。

沈青折在角落那张吱呀作响的条凳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僵硬。那把湿漉漉的青伞被他小心地搁在身侧的空位上,伞尖悬垂,水滴在凳脚旁积成一小圈深色的水渍。他双手放在冰冷的桌面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邻桌那商贾模样的胖子,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堆起一脸圆滑的笑,挪着肥胖的身子凑近了些。“这位小兄弟,”他压低了声音,带着试探,“瞧你一身风尘,赶远路?这鬼天气,伞可得收好喽,不然里头要紧的东西,淋湿了可麻烦。”

胖子的话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茶馆里许多双耳朵都若有若无地竖了起来。

沈青折没抬头,目光依旧定定地落在桌面一道陈年刀痕上,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一把伞而已。”

胖子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不死心,身体又往前倾了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子市侩的精明:“哎哟,小兄弟,明人不说暗话。这年头,能在这‘烛阴目’动不动就开眼的地界儿,还随身带着这么把好伞的……嘿嘿,不是有门路,就是有故事。”他小眼睛眯着,紧紧盯着沈青折的脸,“镇上‘百晓通’胡瘸子那儿,消息灵光得很,要不要老哥我引荐引荐?指不定能解你心头急。”

“不必。”沈青折的回答干脆得没有一丝转圜余地,像冰凌断裂。

胖子讨了个没趣,讪讪地撇撇嘴,嘟囔着“不识抬举”,悻悻地缩回了自己那桌。

“嗤——”

一声毫不掩饰的轻蔑嗤笑从旁边传来。是那几个江湖客中一个最年轻的,约莫二十出头,一身簇新的劲装,腰间挎着柄装饰过度的长剑,脸上带着初出茅庐的倨傲。他斜睨着沈青折,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半个茶馆听见:“装什么清高?这年头,抱着把破伞当宝贝的,不是脑子有恙,就是身上背着见不得光的‘异’!镇异司的大牢里,可专收这种货色!”他刻意咬重了“异”字。

茶馆里的空气骤然绷紧了几分。镇异司和“异端”,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利刃。

一直沉默的沈青折,终于缓缓抬起了头。他那双过分清亮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平静地迎上那年轻江湖客挑衅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彻骨的寒意。年轻江湖客被他看得心头莫名一悸,后面更难听的话竟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噤声!”角落里的灰衣人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他依旧垂着头,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搭在桌沿的那只手,几根指关节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发出极轻微、极有规律的哒、哒声。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敲在人心坎上。

灰衣人接着道,声音压得极低,却奇异地盖过了雨声和嘈杂:“祸从口出。有些东西,沾上了,便是万劫不复的业火。”他这话像是警告那年轻江湖客,又像是对整个茶馆说的。

就在这紧绷的、令人窒息的沉寂即将吞噬一切时——

“嗡……”

一声奇异的、沉闷的震颤毫无征兆地响起,并非来自耳朵,而是直接穿透颅骨,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仿佛大地深处有巨兽翻身,又像一口亘古的铜钟在魂魄深处撞响。桌上的粗瓷碗碟嗡嗡跳动,茶水荡出圈圈涟漪。

紧接着,整个茶馆的光线,猛地一暗!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瞬间捂住了天穹。窗外那本就昏沉的天光,竟在刹那间褪去了最后一丝微白,沉入了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的漆黑!

“闭眼了!烛阴闭眼了!”有人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天……黑了?!”

“是烛阴目!烛阴目闭眼了!”

真正的恐慌如同瘟疫般炸开。桌椅被撞翻,杯盘碎裂,人群惊惶失措地涌向门口,又被那纯粹的黑暗逼退,陷入无头苍蝇般的推搡和哭喊。

只有角落,死寂。

那灰衣人叩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顿。他猛地抬起了头,兜帽下的阴影里,两点锐利如鹰隼的寒光,刺破黑暗,死死钉在沈青折身上!

而沈青折,在绝对的黑暗降临的刹那,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他放在桌面上的手,终于动了。那只苍白的手,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伸向了身侧那把湿漉漉的青色油纸伞。

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茶馆里的哭喊、推搡、桌椅倾覆声,都在这浓稠的墨色里扭曲变形,只剩下原始的恐惧在发酵。冰冷,粘稠,带着烛阴目闭眼后特有的、仿佛能冻结魂魄的寒意,无声地渗透进每一个毛孔。

只有角落。

沈青折身侧,一点微弱的青芒,幽幽地亮了起来。不是火焰,不是烛火,更像深潭底部某种沉睡的玉石,在无边的黑暗中,艰难地、执着地透出一点内蕴的光华。源头,正是那把被他护在身侧的青色油纸伞。伞面依旧湿漉漉地垂着,但那几根竹制的伞骨,却像被无形的力量唤醒,从内里透出清冷的微光,勾勒出伞的轮廓,如同黑暗中一个倔强的青色印记。

这光太微弱了,仅能勉强照亮沈青折苍白的手指和他脚下巴掌大的一片湿痕,却像磁石般牢牢吸住了所有在黑暗中摸索、惊惶的眼睛。

“那……那是什么?”有人牙齿打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伞……他的伞在发光?”

“妖……妖法!是异端!镇异司!镇异司的大人们呢!”有人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恐惧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矛头直指那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就在这混乱的声浪即将淹没角落的瞬间——

“嗤!”

一声短促、凌厉、几乎撕裂黑暗的破空声!

一道比夜色更深的影子,裹挟着刺骨的杀意,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骤然从沈青折侧后方的阴影里弹射而出!是那个一直沉默的灰衣人!他不知何时已离开原位,动作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只剩下一抹模糊的残影和一道直取沈青折脖颈后要害的乌光——那是一柄短刀,刀身哑暗无光,却带着令人心悸的锋锐!

目标,赫然是沈青折的头颅,以及他身侧那把散发着不祥青芒的伞!

这一击,狠、绝、快!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正是人心最混乱、沈青折心神似乎完全被那青伞微光牵引的刹那。刀锋未至,那冰冷的死亡气息已先一步刺入骨髓。

茶馆里那些捕捉到这一幕的人,呼吸都停滞了。有人甚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不忍去看那即将发生的血腥一幕。完了!那抱伞的怪人,死定了!

沈青折没有回头。

他甚至没有动。在灰衣人暴起发难的瞬间,他像是被那抹青芒完全吸摄了心神,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伞上,对身后那足以致命的偷袭浑然未觉。只有搭在伞柄上的那只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白得如同覆了一层寒霜。

乌黑的刀尖,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距离沈青折后颈的皮肤,已不足三寸!

冰冷的杀意几乎要刺穿皮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比之前烛阴闭眼时更清晰、更沉闷、仿佛从伞骨深处震荡而出的嗡鸣,猛地炸开!这一次,声音不再虚无,它清晰地撞入所有人的耳膜,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又像是某种巨大生物在深渊中发出的低沉叹息。

随着这声嗡鸣,油纸伞上那原本微弱、勉强勾勒伞骨的青色光芒,骤然暴涨!

光芒不再是内敛的幽青,而是瞬间变得炽亮、刺眼!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青色星辰在伞骨中苏醒、燃烧!无数道细密繁复、流淌着青光的符文纹路,在伞骨上疯狂地浮现、游走、明灭!它们不再是装饰,而是某种被唤醒的、活着的、蕴含着磅礴伟力的古老禁制!

暴涨的青光如同实质的屏障,猛地向外扩张!

“铛——!!!”一声震耳欲聋、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爆鸣!

灰衣人那志在必得、快如闪电的乌黑刀尖,狠狠刺在了这骤然撑开的青色光幕之上!预想中血肉撕裂的声音没有响起,取而代之的,是如同钝器全力砸在厚重铜钟上的恐怖巨响!

刺眼的火星瞬间从刀尖与光幕撞击处迸射开来,如同黑夜中炸开一朵青金色的诡异焰火!

一股沛然莫御、如同山洪暴发般的巨大反震之力,沿着刀身轰然倒卷!

灰衣人兜帽下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震惊!他闷哼一声,手臂剧震,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那柄哑光的乌黑短刀再也握持不住,脱手飞出,“夺”的一声深深扎入茶馆的顶梁木柱之中,刀柄兀自嗡嗡剧颤!

而他整个人,更是在那股无法抗拒的巨力冲击下,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硬生生被震得倒飞出去!砰!哗啦!他沉重的身躯狠狠撞翻了三四张沉重的木桌,杯盘碗盏的碎裂声响成一片,最终才在茶馆中央的空地上狼狈地稳住身形,兜帽滑落,露出一张布满风霜、此刻却写满惊骇与不可置信的中年男子的脸。

茶馆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油纸伞上,无数青色的符文在伞骨间疯狂流转、明灭,发出低沉的嗡鸣,像一头被惊醒的洪荒巨兽,正缓缓睁开它冰冷的眼睛。青色的光芒照亮了沈青折苍白而平静的侧脸,也照亮了茶馆里每一张因极度惊愕而扭曲的面孔。

那光芒的中心,伞柄与伞骨连接处最幽深的位置,一点比周围所有符文都更纯粹、更凝练、仿佛蕴含着生命本源般的深青色光晕,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闪烁了一下。

伞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那生死一线的杀机和磅礴的反震之力,惊动了。

一时青光如狱。

油纸伞骨上疯狂流转的符文,将整个茶馆染成一片妖异的青碧色。那光冰冷、粘稠,仿佛凝固的深海,压得人喘不过气。碎裂的桌椅、倾倒的杯盘、人们脸上惊骇欲绝的表情,都被镀上了一层鬼魅的色调。

灰衣人——此刻兜帽滑落,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却布满风霜刻痕的中年面孔,嘴角还挂着一丝震伤溢出的血沫——半跪在狼藉的碎木片和汤水中,死死盯着那光芒中心的青伞和伞旁静立如石的沈青折。他眼中最初的震惊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寒的东西取代:那是猎物脱出掌控的愤怒,以及面对未知威胁时,猎手本能的、极致的警惕。

沈青折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微微前倾,一只手搭在伞柄上。暴涨的青光映照着他苍白的侧脸,近乎透明。他没有看被震飞的灰衣人,也没有理会茶馆里此起彼伏的、带着哭腔的惊叫和“异端”、“妖法”的指控。他的目光,穿透了刺目的光芒,死死锁定在伞骨深处,那一点刚刚闪烁过、比周围所有符文都更纯粹、更深邃的青色光晕上。

那里,是伞的核心。

“嗡……”伞骨深处,再次传来一声低沉的嗡鸣。这一次,声音不再带着抵抗外力的狂暴,而是透出一种……苏醒的迷茫?像是沉睡了万古的存在,被强行从最深沉的梦境中拉扯出来,带着一丝初醒的混沌和压抑的躁动。

随着这声嗡鸣,伞骨上那些疯狂游走、明灭不定的符文,流转的速度骤然减缓了。它们不再无序地躁动,而是开始以一种更复杂、更玄奥的轨迹缓缓移动、排列,如同星辰在无形的轨道上归位。每一次符文的明暗交替,都仿佛一次沉重的呼吸,牵动着整个茶馆里弥漫的青光随之脉动、明灭。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开始从伞骨核心那一点深青色光晕中弥漫出来。那不是力量,至少不完全是。它更接近一种……意志。一种冰冷、古老、带着洪荒蛮荒气息的意志。这意志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又无比纯粹,纯粹得令人灵魂都感到刺痛。它扫过之处,空气似乎都凝结了细碎的冰晶,连烛阴闭眼带来的永夜之寒,都被它压下去几分。

“呃啊!”一个离角落稍近的、试图往外爬的茶客,被这股无形的意志扫过,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哼,随即双眼翻白,软软地瘫倒在地,口鼻竟溢出了丝丝白气,仿佛连血液都要冻结。

恐惧,瞬间被这超越理解的诡异点燃,烧成了燎原的疯狂!

“鬼!伞里有鬼!”

“跑!快跑啊!离开这鬼地方!”

“救命!镇异司!夜不收!大人救命啊!”

人群彻底炸了锅。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们不再顾忌门外纯粹的黑暗,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哭喊着、推搡着、践踏着,疯狂地涌向茶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桌椅被撞得粉碎,杯盘在脚下化为齑粉,有人跌倒,立刻被无数只慌乱的脚踩过,发出凄厉的惨叫,随即又被更大的声浪淹没。

混乱中,那之前出言挑衅的年轻江湖客,脸色惨白如纸,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冲向门口,他惊恐地回头望了一眼那青光中心,正好对上沈青折微微抬起的视线。

沈青折的目光,空洞得可怕。那里面没有情绪,没有焦点,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只剩下一具被伞中那冰冷意志牵引的躯壳。

年轻江湖客浑身汗毛倒竖,仿佛被深渊凝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拼命挤开前面的人,只想逃离这地狱般的角落。

灰衣人没有动。

他半跪在狼藉中,任由混乱的人流从身边涌过,撞得他身形微晃。他的眼睛,鹰隼般锐利,穿透混乱的场面和刺目的青光,死死锁定在沈青折搭在伞柄的那只手上。那只手苍白、稳定得诡异。但灰衣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异常——沈青折的指尖,在微微地、极其细微地颤抖着。

那不是恐惧的颤抖。

那是一种……竭尽全力的、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沉重到超越极限的东西角力的颤抖!他苍白的皮肤下,细微的血管开始不自然地凸起、跳动,如同承受着内里奔涌的、狂暴的压力。

“他在压制!”灰衣人瞳孔骤然收缩,心中闪电般掠过这个念头。这年轻人根本不是伞的主人!他更像是一个……封印的看守?一个强行撬动禁忌力量的窃火者?此刻,伞中之物被惊动苏醒,这股力量远超他的掌控,他正在用自己的身体和意志作为堤坝,拼命阻拦这股即将失控的洪流!

代价是什么?灰衣人看着沈青折指尖那越来越剧烈的颤抖,看着他皮肤下血管那不祥的鼓胀,答案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

“咔哒。”一声极轻微、却清晰得如同在每个人耳膜上敲响的脆响,从伞骨深处传来。

伞骨核心那一点深青色的光晕,猛地向内坍缩了一下!仿佛一个无形的漩涡瞬间形成,将周围所有流转的符文光芒都向内撕扯、吞噬!伞面上,那层薄薄的、素净的油纸,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没有风,但那裂口边缘的纸,却在无声无息地化为极细的、闪烁着青芒的粉末,簌簌飘落。

裂口内,并非伞骨的竹黄,也不是黑暗。

那是一片……纯粹的、流动的、仿佛有生命般的深青色光。它缓缓地从裂口处“流淌”出来,像粘稠的液体,又像凝固的烟雾,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寒意。

伞中之物,终于真正地,探出了一丝触角。

沈青折搭在伞柄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皮肤下的血管如同青黑色的蚯蚓般暴突!他原本空洞的眼中,瞬间被一种极致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专注所充斥。

压制……快压不住了!

裂口无声扩大。

那深青色的光,如同粘稠的、冰冷的血液,从油纸伞的伤口处缓缓渗出。没有气味,没有声音,只有一股令人骨髓都要冻结的寒意,随着光晕的流淌,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空气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噼啪”声,是水汽在瞬间凝结成肉眼难辨的冰晶。

最先遭殃的是沈青折脚边那圈小小的水渍。那摊浑浊的雨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边缘开始,瞬间凝固,化作一片覆盖着诡异青色霜纹的薄冰。冰层迅速蔓延,爬上沈青折湿透的布鞋鞋面,所过之处,布料僵硬,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沈青折搭在伞柄上的那只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皮肤下的血管鼓胀得可怕,青黑色的纹路沿着小臂向上蔓延,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毒虫在皮下游走。他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嘴角却无法控制地溢出一缕殷红的血丝,在青光的映照下,显得妖异而凄厉。他全部的意志,所有的力量,都化作无形的枷锁,死死套在那从裂口流淌出的青芒之上,试图将其压回伞骨深处。

但青芒流淌的速度,似乎只是……减缓了一瞬。

“呃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在混乱的人群边缘炸响!

是那个之前被无形意志扫过、瘫倒在地的茶客。此刻,他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诡异地抽搐着。肉眼可见的霜白正以可怕的速度从他口鼻、耳朵,甚至皮肤毛孔中蔓延出来!他的皮肤迅速失去血色,变得青灰僵硬,仿佛一具正在急速风干的冻尸。更恐怖的是,他裸露在外的指尖、脚踝,皮肤下竟隐隐透出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青色纹路,仿佛冰层下的裂痕,正从内部将他冻结、瓦解!

“妖……妖怪吃人了!”目睹这一幕的几个人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远离那个角落,也远离了那个正在被诡异寒息冻结的同伴。

混乱达到了顶点。求生的人潮更加疯狂地冲击着茶馆狭窄的门口,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踩踏声、哭喊声、绝望的咒骂声,与那伞骨深处低沉如巨兽呼吸的嗡鸣交织在一起,构成地狱的乐章。

就在这绝望的混乱之中——

“嗖!”一道乌光,比之前更加刁钻、更加狠辣,撕裂混乱的空气,再次射向沈青折!

是那个灰衣人!他竟在人群的冲撞中稳住了身形,不知何时又摸出了一把同样哑光无华的短刀!这一次,他没有选择沈青折的后颈,目标直指沈青折那只死死按住伞柄、青筋暴突的手腕!角度极其阴毒,速度更快!

他看出来了!沈青折是唯一的枷锁!废了那只手,伞中之物必然彻底失控!

刀锋未至,那冰冷的杀意已如毒针般刺向沈青折的手腕筋络!

沈青折似乎察觉到了这致命的偷袭。他搭在伞柄上的手,指关节因为极致的对抗而发出咯咯的呻吟,手腕本能地想要闪避。但就在他分心的这一刹那伞面的裂口猛地扩大,更多的深青色光芒如同决堤的洪流,狂涌而出。那光芒不再仅仅是流淌,而是带着一种狂暴的、扩散的意志,如同深海中炸开的冰寒漩涡。

压制瞬间崩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

“噗!”

沈青折身体剧震,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滚烫的血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细小的红色冰晶,簌簌落下。他按在伞柄上的手,被那股狂暴的反噬之力狠狠弹开,整条手臂软软垂落,再也抬不起来!

失去了他这最后一道脆弱枷锁的压制,伞骨深处那点核心的青芒骤然炽亮,无数符文疯狂闪耀、崩解、重组。裂口处的深青色光流如同活物般剧烈翻涌、膨胀。

一股比之前强横十倍、纯粹十倍的冰冷意志,如同无形的寒潮海啸,猛地以油纸伞为中心,轰然爆发!

“轰——!”无形的冲击波横扫而出。

首当其冲的,是那把疾射而至的乌黑短刀。它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万载玄冰构成的巨墙,刀身瞬间覆盖上厚厚的、闪烁着青芒的冰晶!去势被硬生生遏止,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随即被那狂暴的寒潮狠狠掀飞,旋转着钉入远处的墙壁,刀身连同半截墙壁都迅速爬满了蛛网般的冰裂纹!

灰衣人闷哼一声,如遭重锤!他护在身前的双臂衣袖瞬间被无形的寒息撕裂,手臂皮肤上浮现出大片青黑色的冻痕,刺骨的寒意疯狂钻入骨髓,让他整个身体都僵硬了一瞬。他眼中第一次真正露出了骇然之色,蹬蹬蹬连退数步,每一步都在结霜的地面上留下清晰的冰印。

寒潮所过之处,如同死神镰刀扫过。

靠近角落的几张木桌,连同上面倾覆的杯盘,瞬间被一层厚厚的、闪烁着青芒的坚冰覆盖,冻得如同巨大的冰雕。地面上的污渍、水迹,尽数化为光滑的冰面。涌向门口的人潮如同被无形的巨浪拍中,靠近后方的十几个人动作瞬间定格,保持着奔跑推搡的姿态,体表迅速凝结出白霜,惨叫声戛然而止,化作一座座惊恐的冰雕!

整个茶馆的温度,在呼吸间降到了滴水成冰的恐怖程度。混乱的声浪被这极致的寒冷彻底冻结,只剩下无数粗重、带着白气的喘息,以及伞骨深处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的嗡鸣——如同某种古老巨兽挣脱束缚前的……兴奋低吼。

沈青折单膝跪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嘴角挂着冻结的血痕,那只垂落的手臂无力地耷拉着。他抬起头,望向那把悬浮在身前、裂口处青芒吞吐如同妖魔之口的油纸伞,眼中再无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死寂,和一丝深埋眼底、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望的疲惫。

灰衣人强忍着刺骨的寒意和手臂的麻痹,缓缓站直身体,隔着弥漫的寒雾和遍地冰雕,死死盯着沈青折,声音嘶哑冰冷,如同碎冰摩擦:

“业火……原来是你引来的。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放出了什么。”

灰衣人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刺入凝滞的寒冷空气。整个茶馆已化作冰窟,绝望的寒意冻结了哭喊,只剩下粗重的、带着白雾的喘息,以及油纸伞裂口处那深青色光流翻涌时发出的、如同巨兽磨牙的沉闷嗡鸣。

沈青折单膝跪在冰面上,垂落的右臂毫无知觉,嘴角冻结的血痕在青芒映照下宛如妖异的图腾。他抬起头,望向那悬浮的、仿佛随时要择人而噬的青伞,眼神空洞如古井。灰衣人的话,他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业火?引燃?放出?这些字眼在脑中空洞地回响,却激不起半分涟漪。他只知道,伞里的东西,要出来了。

而代价……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无力垂落的手臂,感受着内腑被那狂暴寒息反复撕扯的剧痛,嘴角扯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解脱前的疲惫。

灰衣人强忍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手臂的麻痹,身体微微下沉,重心前倾,如同即将扑击的猎豹。他眼中再无试探,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杀意。必须阻止!在这东西彻底挣脱束缚之前!他手腕一翻,不知从何处又摸出两枚三棱透骨钉,钉尖在青芒下闪烁着幽蓝的寒光——淬了剧毒的寒光!目标,依旧是沈青折!这个脆弱的、唯一的、却也是危险的“门闩”!

就在他指节微曲,即将发力将毒钉射出的瞬间,一声琴音,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死寂。

不是丝弦的柔润,不是金石的铿锵,而是如同冰河开裂、寒玉崩碎。清越、孤绝、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冷冽。这声音并非来自茶馆内,而是穿透了紧闭的木门和窗外永夜般的黑暗,从外面雨幕笼罩的街巷中传来。

琴音短促,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音符,却像一柄无形的冰锥,狠狠凿在所有人的心口。茶馆内弥漫的、源自伞中之物的恐怖寒意,竟被这突兀的琴音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灰衣人即将脱手射出的毒钉,硬生生顿在了指间。他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穿透茶馆的墙壁,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兜帽下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度惊愕和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琴音……怎么可能?!

沈青折空洞的眼中,也因为这突兀的琴音,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那感觉,像是沉入无尽冰海的人,忽然触碰到了一缕来自遥远水面的、微凉的月光。

琴音未绝,余韵在寒夜中震颤。

“铮!铮!铮!”

又是三声。比第一声更急、更锐利。如同三把无形的冰刀,连环斩落。每一次斩落,都精准地劈在茶馆内那弥漫的、源自伞中之物的寒息意志之上。

“嗡——!”伞骨深处传来一声带着明显怒意的剧烈嗡鸣!翻涌的青芒猛地一滞!裂口处流淌的光流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阻隔,向外扩散的势头被强行遏制!

茶馆内,那些被冻僵、几乎失去意识的人,只觉得灵魂深处那沉重的冰封枷锁,被这冰冷的琴音斩开了几道细微的裂痕!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伴随着劫后余生的战栗,从裂痕中艰难地渗透出来

“是……是谁?”

“外面……外面有人!”

“琴……是琴声!”

死寂的冰窟里,响起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惊呼。

灰衣人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眼中惊愕已被浓烈的杀机取代。他认得这琴音!或者说,他认得这琴音中蕴含的那股冰冷、孤绝、斩断一切的力量!这不该出现在这里!绝不该!

“破!”一声低沉的、带着某种奇特韵律的叱喝,从灰衣人喉咙里滚出。他放弃了沈青折,身体猛地转向门口方向,持着毒钉的手腕以一种诡异的角度一抖!

“嗤!嗤!”两枚淬毒的透骨钉化作两道肉眼难辨的乌蓝细线,撕裂冰冷的空气,目标直指茶馆那扇紧闭的、结满冰霜的木门。速度之快,甚至带起了尖锐的破空厉啸。他要先解决外面那个搅局者!

茶馆外,雨幕深处,传来一声更加宏大、更加深沉的琴音共鸣。这一次,不再是冰刀斩落,而是如同整个冰封的湖面在无形的巨力下轰然震荡。

随着这声共鸣,茶馆那扇厚重的、覆盖着冰霜的木门,毫无征兆地,由内向外,炸裂开来。

不是被撞开,不是被砸碎,而是……粉碎!

坚硬的木料如同被无数柄无形的巨锤同时砸中,瞬间爆裂成无数指甲盖大小的木屑!裹挟着门上的冰霜碎块,如同万千锋利的暗器,带着凄厉的呼啸,朝着门外的黑暗和雨幕,狂暴地喷射而出!

“噗噗噗噗——!”

木屑冰渣打在湿冷的青石板和两侧墙壁上,发出密集如雨的闷响。门外雨夜中,传来几声压抑的闷哼,显然有埋伏在外的镇异司暗哨被这突如其来的“暗器雨”所伤!

破碎的门洞外,是永夜般的漆黑和哗哗的雨声。冰冷的雨水裹挟着寒风,瞬间灌入这冰窟般的茶馆。

而在那破碎的门洞中央,雨幕之下,静静地立着一个人影。

一个女子。

她身形纤细,裹在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里,雨水顺着她湿透的黑发滑落,勾勒出苍白而清瘦的脸颊轮廓。她怀中,抱着一张琴。

琴身古拙,木质呈现出深沉的暗褐色,仿佛浸透了岁月的风霜。最诡异的是,这张琴,没有弦。光秃秃的琴面上,只有七道浅浅的、如同刻痕般的凹槽。

她就那样抱着这张无弦之琴,静静地站在雨中,站在破碎的门洞前,站在茶馆内无数道惊疑、恐惧、茫然的目光交汇处。

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滴落,砸在冰冷的石板上。她的眼神,如同她怀中的琴一样,空寂,冰冷,没有任何情绪。她的目光穿透混乱的冰雕、狼藉的桌椅,穿透弥漫的青色寒雾,最终,落在了角落那把青芒吞吐的油纸伞上。

然后,她的目光微微移动,落在了伞旁单膝跪地、形容枯槁的沈青折脸上。

那空寂冰冷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是深潭里投入了一颗看不见的石子。

沈青折也看到了她。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空洞的眼中,那丝微弱的光似乎闪了闪,随即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淹没。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压抑的、带着血腥气的咳嗽。

灰衣人死死盯着门口的女子和她怀中的无弦琴,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微微抽动。他缓缓抬起那只被冻伤、还握着另一枚毒钉的手,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狱,带着刻骨的杀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琴……琴魔……阿箬!你竟还没死?!”

灰衣人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刃,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杀意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忌惮,在冰寒死寂的茶馆里炸开。

阿箬。

这个名字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沈青折空洞的眼瞳深处,激起了极其微弱的涟漪。他看着门口雨幕中那道纤细的身影,看着那张没有琴弦的古琴,喉结滚动了一下,冻结的血块在喉间梗着,终究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搭在冰冷地面上的左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

阿箬的目光,只在那灰衣人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双空寂冰冷的眼眸里,甚至没有映出灰衣人扭曲的面容,仿佛对方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散发着污浊气息的石头。她的视线重新落回角落那把青芒吞吐、如同活物般脉动的油纸伞,以及伞旁形容枯槁的沈青折身上。

她向前迈了一步。

湿透的粗布麻衣下摆扫过门槛内结冰的碎木屑,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不断滴落在同样冰冷的、覆盖着薄霜的地面上。她走得很慢,很稳,每一步都踏在冰面上,却奇异地没有发出任何滑动的声响,仿佛她的身体没有丝毫重量。

茶馆内残存的人,无论是被冻僵的冰雕,还是侥幸未被完全冻结、正瑟瑟发抖的幸存者,目光都死死地钉在她身上。恐惧、茫然、一丝微弱的希冀……复杂的情绪在死寂中无声发酵。灰衣人更是如同被激怒的毒蛇,身体紧绷到了极致,握着毒钉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但他竟没有立刻出手!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除了杀意,更多了一种深深的忌惮,死死锁定着阿箬怀中那张无弦的古琴。

阿箬在距离沈青折和那把躁动的青伞约莫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个距离,恰好处于伞中寒息最狂暴扩散的边缘。冰冷的青色光流在她身前无声地翻涌、侵蚀,空气发出细微的冻结声。她怀中的无弦琴,暗褐色的琴身在这妖异青芒的映照下,似乎也透出几分深沉的暖意。

她微微垂首,目光落在光秃秃的琴面上那七道浅浅的凹槽上。空寂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像是沉入冰湖深处的记忆碎片被某种力量搅动。

然后,她缓缓抬起了右手。

那只手苍白、纤细,指节分明,指尖却带着一种常年劳作的粗糙感。它悬停在琴面上方,食指的指尖,轻轻地、轻轻地,点在了第一道凹槽之上。

没有触碰琴弦的动作,因为没有弦。

但就在她指尖落下的刹那,一声远比之前更加清冽、更加孤绝、带着金玉碎裂般质感的琴音,骤然从无弦的琴身中迸发而出。这一次,声音不再是无形无质。随着琴音响彻,一道肉眼可见的、如同实质的、半透明的冰蓝色音波,猛地以阿箬指尖落点为中心,呈扇形向前方扩散开来。

音波所过之处,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仿佛空间本身被强行冻结、撕裂!

“嗡——!”

油纸伞裂口处翻涌的青芒猛地一滞,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那狂暴扩散的、冻结一切的寒息意志,与这冰蓝色的音波狠狠撞在一起。

无声的湮灭。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滋滋”声。青色的寒流与冰蓝的音波接触的瞬间,如同滚油泼雪,相互侵蚀、消融。大片大片细密的、闪烁着青蓝光芒的冰晶碎屑凭空生成,又瞬间化为虚无的寒气。两股同样冰冷、同样蕴含着毁灭意志的力量,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对冲、湮灭。

沈青折身体猛地一震,伞中寒息被强行遏制带来的反噬,如同无数冰针狠狠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经脉。他闷哼一声,再次呕出一小口带着冰碴的鲜血,身体晃了晃,几乎要彻底倒下。但他那双原本空洞死寂的眼睛,却在这一刻,死死盯住了阿箬按在琴槽上的手指。

那苍白纤细的指尖,在琴音迸发的瞬间,皮肤竟变得近乎透明。皮肤下,无数细微的、冰蓝色的光丝如同活物般疯狂游走、汇聚。每一次琴音的震荡,都仿佛在抽取她指尖、乃至整个手臂的生命力。那透明的皮肤下,隐约可见冰蓝色的脉络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枯萎。

她不是在弹琴。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精元,化作这斩断寒息的冰弦!

“找死!”灰衣人眼中厉芒爆闪!他终于动了!

就在阿箬的冰蓝音波与伞中青芒僵持、相互湮灭的刹那,灰衣人蓄势已久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释放!他不再理会任何顾忌,目标只有一个——打断她!杀死她!

他整个人化作一道模糊的灰影,速度快到在冰面上拉出残像!手中那枚淬着幽蓝剧毒的透骨钉,不再射出,而是被他反握在指间,如同毒蝎的尾针,带着撕裂一切的狠厉,直刺阿箬毫无防备的侧颈!角度刁钻,时机精准,正是她全力催动琴音、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瞬间!

这一击,凝聚了他身为“夜不收”顶尖杀手的全部修为和必杀的决心!毒钉未至,那阴寒刺骨的杀意已先一步锁定了阿箬纤细的脖颈!

沈青折瞳孔骤缩!他看到了灰衣人的动作,看到了那抹致命的乌蓝寒光!他想喊,想动,但被寒息反噬和伞中力量双重压制的身体,如同被万钧巨石压住,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死亡的阴影,闪电般袭向雨幕中那道抱着无弦琴的、苍白的身影!

阿箬似乎察觉到了侧后方的致命偷袭。她按在琴槽上的指尖微微一顿。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湮灭在琴音余韵和能量对冲嘶鸣中的脆响,从茶馆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传来。

声音的来源,是一根刚刚从顶梁木柱上震落、尚未完全冻结的、细小的木刺。

它被混乱的能量场牵引着,打着旋,以毫厘之差,恰好撞在了灰衣人疾刺而出的手腕内侧!

撞击的力量微乎其微。

但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撞,让灰衣人那凝聚了全身力量、快如闪电的致命一刺,出现了极其细微、却又足以改变一切的——一丝偏移。

淬毒的透骨钉擦着阿箬颈侧苍白的皮肤掠过,带起几缕被劲风切断的湿发。钉尖上幽蓝的毒光,在她颈侧留下一道极细的、瞬间泛出乌青之色的血线。

剧毒,见血封喉的剧毒。

阿箬的身体猛地一僵,按在琴槽上的指尖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冰蓝色的音波瞬间变得紊乱、暗淡,原本与伞中青芒僵持的局面瞬间被打破。

“吼——!”

伞骨深处发出一声沉闷而狂暴的咆哮。裂口处被压制的深青色光流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凶兽,轰然暴涨。无数冰蓝色的音波碎片被瞬间吞噬、湮灭。恐怖的寒息意志带着被激怒的狂怒,如同决堤的冰海,猛地朝着阿箬和整个茶馆,反扑而来!

寒潮未至,那纯粹的、冻结魂魄的意志已经先行一步!

阿箬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颈侧那道乌青的血线,如同活物般迅速向四周蔓延、渗透!剧毒带来的麻痹和蚀骨之痛,混合着强行中断琴音的反噬之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她脆弱的经脉中疯狂穿刺!她空寂冰冷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痛苦。那痛苦是如此纯粹,如此剧烈,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意志。

她纤细的手指再也无法按在琴槽之上,无力地从冰冷的琴面滑落。怀中那张无弦的古琴,发出一声哀鸣般的微弱嗡响,琴身上流转的暗褐色光华瞬间黯淡下去。

冰蓝的音波彻底破碎、消散。

深青色的寒潮再无阻碍,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轰然撞上了阿箬单薄的身体。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她喉间挤出。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后倒飞出去。湿透的粗布麻衣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凉的弧线。怀中的无弦琴脱手飞出,旋转着砸向结满冰霜的墙壁。

“砰!”沉重的闷响。

阿箬纤细的身躯狠狠撞在茶馆中央一根粗大的、覆盖着厚厚冰层的木柱上。冰屑混合着木屑簌簌落下。她沿着冰冷的柱体滑落,软软地瘫倒在遍布碎冰和污迹的地面,身体蜷缩起来,不住地颤抖。颈侧的乌青色毒痕如同狰狞的蛛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她的脸颊、锁骨蔓延,所过之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每一次颤抖,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喘息。她试图抬起手,想护住心口,但那被剧毒和寒息双重侵蚀的手臂,只痉挛地抽搐了一下,便无力地垂落。

冰蓝色的光丝在她透明的指尖疯狂闪烁、明灭,如同风中残烛,挣扎着想要重新汇聚,却终究敌不过那蔓延的乌青毒痕和侵入骨髓的寒意,迅速地黯淡下去,直至彻底熄灭。

她的眼睛半睁着,空寂的瞳孔开始涣散,倒映着茶馆穹顶那一片令人绝望的、永恒的黑暗。只有那微弱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证明着她还在与死亡和剧毒艰难地搏斗。

“阿箬!”

一声嘶哑、破碎、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呼喊,撕裂了寒潮肆虐的死寂!

是沈青折。

在阿箬被寒潮轰飞、琴音彻底断绝的瞬间,一股比伞中寒息更加冰冷、更加狂暴的绝望,如同冰锥般狠狠凿穿了他早已麻木的心防。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是长久以来强行维持的冷静?还是那深埋心底、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最后一丝希望?

他看到阿箬蜷缩在冰面上痛苦颤抖的身影,看到那迅速蔓延的乌青毒痕,看到她指尖熄灭的冰蓝光芒……一股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焚烧殆尽的剧痛,混合着滔天的愤怒和无法言喻的恐惧,如同火山般在他体内轰然爆发!

“呃啊啊啊——!”

他猛地昂起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嚎叫!喉咙被撕裂,喷溅出的鲜血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冻结成猩红的冰雾!

与此同时,那柄悬浮在他身前、青芒暴涨的油纸伞,仿佛感应到了他灵魂深处那毁灭性的情绪风暴!

“嗡——嗡——嗡——!”

伞骨深处发出连续不断的、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狂躁的嗡鸣。如同巨兽被彻底激怒后的咆哮。裂口处喷涌出的深青色光流不再是流淌,而是如同沸腾的岩浆般剧烈翻滚、膨胀。无数符文疯狂闪烁、崩解,又瞬间重组,构成更加繁复、更加暴戾的纹路。

那纯粹的、冰冷的、洪荒的意志,此刻被沈青折那绝望的愤怒彻底点燃,染上了一层毁灭一切的暴虐,它不再满足于冻结,它要撕碎!要吞噬!

青色的光芒如同实质的火焰,轰然扩散。所过之处,空气发出尖锐的冻结爆鸣。地面上之前被冰封的桌椅、杯盘,在这更加恐怖的寒息下,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龟裂、粉碎,化为闪烁着青芒的冰晶粉末。几个靠近的、之前被冻僵的倒霉茶客,身体表面覆盖的冰层瞬间增厚数倍,然后连同他们惊恐凝固的表情一起,无声地爆裂开来,化作一蓬蓬惨烈的冰尘。

整个茶馆,如同被投入了极寒的炼狱核心!

灰衣人站在寒潮的边缘,手臂上的冻伤在剧痛中抽搐,他死死盯着那彻底失控、散发着毁灭气息的青伞,又瞥了一眼蜷缩在地、生死不知的阿箬,最后目光落在状若疯魔的沈青折身上。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悸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他成功了。他成功废掉了琴魔阿箬这个最大的变数。但代价……似乎是放出了一头更加恐怖、更加无法理解的怪物!

“疯子……都是疯子!”他低声咒骂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脚下冰面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那青色寒息中蕴含的暴虐意志,让他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夜不收,都感到了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气泡破裂的声音,在沈青折脚边响起。

是阿箬颈侧那道不断蔓延的乌青毒痕!在极致寒息的刺激下,那剧毒似乎发生了某种诡异的变化!一缕极其淡薄、几乎肉眼难辨的灰黑色雾气,正从那道血线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这雾气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甜腥腐朽气息,仿佛来自腐烂了千年的沼泽底部!

剧毒在寒息中……蒸腾了!

这灰黑色的毒雾一出现,便极其诡异地无视了那足以冻结钢铁的恐怖低温,非但没有被冻结,反而如同有生命般,丝丝缕缕地缠绕、盘旋,朝着离它最近的源头——那把散发着毁灭青芒的油纸伞,缓缓飘去!

油纸伞上疯狂流转的符文,似乎对这飘来的、带着腐朽甜腥气息的灰黑雾气产生了一丝……奇异的“兴趣”?那狂暴的嗡鸣出现了一瞬间极其短暂的迟滞。

沈青折依旧昂着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喘息,喷溅的血沫在脸上冻结成猩红的冰壳。他眼中燃烧着绝望的火焰,死死盯着阿箬蜷缩的方向,对脚下这诡异的变化,浑然未觉。他全部的感官都被痛苦和愤怒烧灼殆尽,眼中只有阿箬痛苦蜷缩的身影,只想将那毁灭的寒息彻底引爆,将这一切连同自己都彻底埋葬。

就在伞中力量因毒雾侵蚀而出现微妙迟滞,沈青折心神完全被绝望吞噬的刹那——

“嗤啦!”

一道裂帛般的声音,并非来自听觉,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

不是琴音的冷冽,不是伞中嗡鸣的狂暴。那是一道……纯粹的“意”。一道斩断混沌、劈开黑暗的“意”。它无形无质,却又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尚存意识的生命感知之中。

紧接着,一道光。

一道纯粹、凝练、仿佛从亘古寒夜中淬炼而出的刀光。

它毫无征兆地从茶馆另一侧被冰封的窗户处亮起。那厚厚覆盖着青芒冰晶、坚硬如铁的窗棂,在这刀光出现的瞬间,如同脆弱的薄纸般,无声无息地从中裂开一道笔直的缝隙!缝隙边缘光滑如镜,残留的冰晶闪烁着细碎的寒芒。

刀光并不炽烈,甚至显得有些黯淡。它更像是一抹被强行从虚无中凝聚出来的、浓缩了极致锋芒的月华。它出现的速度也并非快如闪电,反而带着一种沉重的、斩破万钧阻碍的决绝感,就那么笔直地、不容置疑地,切入了茶馆内那狂暴肆虐、冻结一切的青色寒潮核心!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

没有能量的湮灭与爆炸。

只有一种……斩断!

那道凝练如月的刀光切入狂暴青芒的瞬间,时间仿佛被冻结了一瞬。那足以冻结、粉碎一切的恐怖寒息,那翻涌咆哮的洪荒意志,如同被一柄无形的、至高无上的裁决之刃劈中!

“滋——!”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如同烧红的烙铁切入坚冰的声音!

刀光所过之处,翻腾的青芒如同凝固的潮水般,被硬生生从中劈开。一道清晰的、宽约尺许的“通道”,瞬间在浓稠如实质的寒息中贯穿而出。通道两侧的青芒疯狂地扭曲、翻滚,试图重新弥合,却被那刀光中蕴含的、斩断一切、凝固一切的“意”死死阻隔、冻结。形成两道不断翻涌却又无法逾越的青色“冰壁”。

刀光的尽头,笔直地指向了那悬浮的油纸伞。

伞骨深处那狂暴的嗡鸣,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惊怒。它感受到了威胁,一种足以真正伤害到它本源的、纯粹锋锐的威胁。裂口处喷涌的青芒瞬间收缩、凝聚,无数符文疯狂旋转,在伞前构成一面厚重的、流转着古老纹路的青色光盾。

凝练的刀光,带着斩破一切的决绝,狠狠撞在了那面符文流转的青色光盾之上!

“铛——!!!”

这一次,是真正的、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如同九天之上的神祇挥锤,重重砸在了尘封万古的巨钟之上!

刺目的光芒瞬间爆发。青色的符文光盾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刀光与光盾接触的中心,空间都仿佛扭曲了。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混合着青白两色的冲击波纹猛地扩散开来。

“轰隆!”

茶馆内靠近冲击中心的几根粗大木柱,如同被无形的巨斧拦腰斩过,发出沉闷的断裂声。覆盖其上的厚厚冰层连同部分木屑轰然炸开。整个屋顶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簌簌落下大量尘土和碎冰。

刀光与青盾僵持着,发出令人心悸的摩擦和能量湮灭的嘶鸣。

光芒爆发的源头,那扇被无声斩开的冰窗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人。

他身形高大,却微微佝偻着背脊,穿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赤着脚,踩在布满冰碴的地面上,如同踩在寻常的泥地里。他脸上蒙着一块脏得看不出本色的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

整个眼眶里,只有一片浑浊的、如同蒙着厚厚阴翳的灰白。没有任何焦点,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一个盲眼的乞丐。

他手中,握着一把刀。

刀身狭长,黯淡无光,刀柄缠着破烂的麻布。刀身甚至有些弯曲,刀口处布满细密的豁口和锈迹,与其说是一把刀,不如说是一块刚从哪个废铁堆里捡出来的、勉强有个刀形状的破烂铁片。

此刻,这把“破铁片”的刀尖,正遥遥指向茶馆中央那悬浮的青伞。

刀尖之上,凝练的刀光正与伞前的符文光盾激烈地对抗、湮灭。

盲眼乞丐握着刀柄的手,稳定得如同磐石。但他裸露在破袖外的手腕和小臂,皮肤下却正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浮现出无数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血线!仿佛他体内的血液正被这把破刀疯狂地抽取、燃烧,化作那道斩开寒潮的绝世锋芒!他佝偻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每一次颤抖,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他微微侧着头,那双灰白死寂的“眼睛”,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看”向了角落蜷缩的阿箬,又“看”向了状若疯魔、被伞中力量反噬得濒临崩溃的沈青折。

一个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枯骨的声音,从他蒙着布巾的口中,艰难地挤出:“伞……放下。”

盲眼乞丐嘶哑干涩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茶馆内冻结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份量。他佝偻的身躯微微颤抖,握刀的手臂上,蛛网般的血线在灰白的皮肤下狰狞蠕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破体而出。那把破铁片般的刀,刀尖凝练的月白锋芒,正死死抵在油纸伞符文流转的青色光盾之上,发出刺耳欲聋的摩擦与湮灭的嘶鸣。

放下?

沈青折跪在冰面上,头颅依旧痛苦地昂着,冻结的血壳覆盖了他半张脸,只露出那双燃烧着绝望和疯狂火焰的眼睛。放下?放下这唯一还能牵引他、还能让他感受到自己存在的痛楚的东西?放下这……还能让他“看到”阿箬痛苦挣扎的……媒介?

不!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嗬嗬的嘶吼,眼中最后一丝清明彻底被疯狂吞噬!他非但没有放下,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竟猛地抬起,不顾一切地抓向身前那悬浮的、散发着毁灭青芒的伞柄!

他要抓住它!抓住这力量!抓住这能将一切痛苦、包括他自己都彻底埋葬的寒冰业火!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伞柄的刹那,盲眼乞丐那双浑浊灰白的“眼睛”,似乎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精准地“看”到了沈青折的动作。

他握着破刀的手,几不可察地向下压了一分。

仅仅是这一分。

刀尖之上,那凝练如月的锋芒骤然暴涨!

“锵——!!!”

一声更加凄厉、更加尖锐的金铁交鸣撕裂长空!仿佛有无数把无形的利刃在同一瞬间斩在了青色光盾的同一点上!

那面流转着古老符文、硬抗刀光多时的青色光盾,表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纹!裂纹深处,不再是纯粹的青芒,而是透出一种濒临崩溃的、紊乱的暗红光泽!

“噗!”盲眼乞丐身体剧震,蒙面的布巾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浸透,沿着下颌滴落在脚下的冰面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猩红的冰坑。他手臂上的血线更加密集、更加凸起,仿佛随时会爆开。

但他手中的刀,却稳如磐石!那暴涨的刀光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压下!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胆俱裂的碎裂声,在狂暴的能量湮灭嘶鸣中,清晰地响起!

青色光盾,碎了!

无数闪烁着暗红光泽的符文碎片如同炸裂的琉璃,四散崩飞,又在半空中被狂暴的能量场瞬间绞碎、湮灭!

凝练的刀光再无阻碍,如同破开堤坝的洪流,带着斩断一切的意志,瞬间劈至油纸伞本体!

目标,不是伞面,不是伞柄。

而是那裂口处疯狂翻涌着深青色光流、如同妖魔之口的——伞骨核心!

“嗤——!”

刀光切入!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最坚硬的玉石被最锋利的刻刀强行切入、刮擦、碎裂的声音!

油纸伞剧烈地颤抖起来。伞骨深处那狂暴的嗡鸣瞬间变成了凄厉的尖啸,如同受伤的洪荒巨兽发出震怒的哀嚎。

伞骨上那些疯狂流转的符文,光芒瞬间变得混乱、黯淡。无数细密的裂痕,如同瘟疫般以刀光切入点为中心,沿着伞骨疯狂蔓延、炸开。每一次裂痕的延伸,都伴随着一小块伞骨碎片崩裂、剥离、化为闪烁着青芒的齑粉。

那裂口处翻涌的深青色光流,如同被斩断了源头,瞬间变得狂躁而紊乱。不再是向外喷涌,而是像失去了控制的毒蛇,在裂口内外疯狂地扭动、乱窜。每一次扭动,都撕裂着伞骨上更多的裂痕。

“呃啊——!”

沈青折抓向伞柄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反噬都要狂暴、都要冰冷的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冰针,顺着他与伞之间那无形的联系,狠狠扎入他的手臂、他的肩膀、他的头颅!仿佛他抓住的不是伞柄,而是一块正在被巨力撕裂、破碎的寒冰。伞骨的每一次崩裂,都像是在他灵魂深处狠狠剜下一块。

他抓出的左手五指,皮肤瞬间崩裂,鲜血淋漓!更恐怖的是,那鲜血刚刚涌出,便被伞中逸散出的狂暴寒息瞬间冻结,在他手臂上凝结成一片片猩红刺目的冰棱。冰棱之下,皮肤迅速变得青灰、僵硬,如同冻土!

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后背,猛地向前扑倒。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那只被冰棱覆盖的左手,无力地摊开在眼前,五指扭曲变形,指尖的冰棱在青芒下闪烁着妖异的光。

剧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这一次,不仅仅是肉体的撕裂和冻结,更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被强行剥离的、如同血肉相连之物被斩断的……空洞的剧痛!

他挣扎着,用那只完好的手肘撑起上半身,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死死地盯向那把油纸伞。

伞,正在破碎。

在凝练刀光的持续压迫下,在核心被斩伤的痛苦哀鸣中,伞骨上的裂痕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崩裂的碎片如同濒死蝴蝶剥落的鳞粉,在青芒中簌簌飘散。那裂口处的深青色光流,混乱地扭曲、收缩,光芒急剧地明灭闪烁,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又像是垂死挣扎的凶兽,在积蓄着最后的、毁灭性的反扑。

茶馆角落,灰衣人死死盯着那濒临破碎的青伞,眼中最初的惊悸已被一种近乎贪婪的狂热取代。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身体微微前倾,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伞中之物……那传说中的烛阴目碎片……就要现世了!

而蜷缩在冰冷地面上的阿箬,乌青的毒痕已蔓延至半边脸颊。她涣散的瞳孔似乎捕捉到了伞骨崩裂的青芒,那微弱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极其艰难地顿了一下,空寂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到极点的微光。

盲眼乞丐依旧维持着出刀的姿势,刀尖死死抵在破碎的伞骨核心。他佝偻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鲜血不断从蒙面的布巾下渗出,滴落。那双灰白的“眼睛”,仿佛穿透了破碎的伞骨,看到了更深层、更危险的东西。嘶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再次艰难地挤出,如同最后的警告:“快……走……”

话音未落——

“噼啪!”

一声清脆得如同琉璃坠地的碎裂声,清晰地响起。

油纸伞最中央、承受了刀光所有锋芒的一根主伞骨,彻底断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