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记耳光的声音,清脆得有些过分,在空旷的走廊里撞出短暂的回响,随即被更深的寂静吞噬。李晓成的手掌还悬在半空,指尖微微发麻,掌心残留着对方脸颊皮肤那混合着尘土、汗水和油脂的粗糙触感。那感觉不像是打在人脸上,倒像是抽在一条冻透了的鲤鱼身上,硬邦邦,又带着点黏腻。
被打的犯人——就是那个蹲在地上哭嚎“我不该在这儿”的瘦小青年——整个人僵住了。捂着脸的手无力地垂落,露出左颊上迅速浮起的鲜红掌印,在昏暗灯光下异常刺眼。他脸上纵横的泪痕还没干,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惊愕、恐惧,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哭声戛然而止,只剩急促而压抑的抽气声,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认命吧你。”李晓成的声音干涩,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狠厉。这狠厉并非全冲着犯人,更像是对自己内心那股无处宣泄的憋闷和屈辱的一次爆发。知道自个儿是谁了吧?知道自个儿配干什么了吧?这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在老吴脸上,也反刺回他自己心里。他也就配干这个,配在这阴冷的走廊里,对着比他更绝望的人挥巴掌。
旁边那个高壮的犯人,罗志强,雕塑般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挨打的同伴,眼神复杂,有警惕,有探究,但更多的是冷漠,一种近乎于兽类的、对同类痛苦的无动于衷。他的目光只在李晓成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又移开,重新投向幽暗走廊的深处,仿佛那里有什么更值得关注的东西。他那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绷得更紧了。
李晓成没再看他们。他粗暴地从腰间拽下钥匙串,哗啦作响,粗暴地捅开17号监舍的铁门。沉重的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缓缓洞开,一股混合着汗馊、排泄物和劣质消毒水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是几双在昏暗中闪烁的、警惕而麻木的眼睛。
“进去!”李晓成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但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侧开身,让出通道。
挨了耳光的瘦小犯人——陈建生——像被抽掉了骨头,几乎是软着腿,踉跄着被推搡进去。罗志强则沉默地跟上,步伐稳健,甚至带着点审视的意味,目光扫过监舍内简陋的布局和那几个默不作声的“室友”。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沉重的撞击声让整个走廊都仿佛震动了一下,也重重地砸在李晓成的心上。
钥匙在锁孔里拧了两圈,发出沉闷的咔哒声。李晓成靠在冰冷的铁门上,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浊气。指尖的麻木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火辣辣的灼烧感,从掌心蔓延到手臂,一直烧到脸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有多失控。打犯人?这在警校是绝对的红线!是严重的违纪!是他在过去三年里,无论多憋屈、多愤怒,都死死守住的一条底线。
今天,因为老吴那几句混账话,因为调动无望的憋闷,因为杨丽萍那句“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带来的无形压力,因为那个瘦小犯人那声“我不该在这儿”的哭喊——那哭喊像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他心里堆积如山的干柴——他失控了。
“妈的…”他低低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老吴,骂自己,还是骂这该死的命运。他直起身,用力甩了甩那只打过人的手,仿佛要甩掉什么肮脏的东西,转身快步离开监舍区。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空洞。
回到值班室,缺牙老吴已经不在了,大概又溜号去哪个角落喝酒了。李晓成心里那股邪火没处发,一拳重重砸在斑驳的木桌上,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嗡嗡作响。他抓起桌上的值班记录本,翻开空白页,想写点什么,笔尖悬在半空,却一个字也落不下去。写什么?写自己打了犯人?那等于自掘坟墓。不写?那就是渎职,是隐瞒。
内心的挣扎像两股麻绳在绞。他烦躁地合上本子,丢回桌上。目光落在桌上那份被所长批了“待办”二字的调动报告上,刺眼的红字像在嘲笑他的天真。三年复三年?正科?他李晓成稀罕这个?他只想堂堂正正地抓坏人,而不是在号子里,对着一个哭嚎的、可能真有点冤屈的小毛贼挥巴掌!
他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想打给所长,手指悬在按键上,又颓然放下。说什么?认错?辩解?还是再争取调动?哪一条路现在走起来都显得那么可笑。他最终拨通了管片民警的电话,例行公事地确认了犯人交接完毕,声音干巴巴的,听不出情绪。
挂了电话,巨大的疲惫感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瘫坐在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望着天花板上被熏得发黄的白炽灯泡发呆。灯泡周围聚着一圈小飞虫,不知疲倦地撞击着玻璃罩,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所长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没穿警服外套,只穿着洗得发白的军绿色衬衣。他手里拿着个搪瓷饭盆,看样子是刚从食堂回来。
“晓成,还没去吃?”所长走进来,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桌面,落在了那份打开的值班记录本上——空白的一页。
李晓成猛地坐直,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把记录本往旁边挪了挪。“啊,所长…这就去。”
所长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李晓成感觉那目光像探照灯,似乎能穿透他故作镇定的外表,看到他内心的慌乱和那个鲜红的掌印。所长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那两道浓眉习惯性地微微蹙着,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大概是刚做完“转肩膀”的功课。
“十七、十八监那两个,安顿好了?”所长问,语气平淡。
“安顿好了。”李晓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那个保卫科的胖子,后来没再啰嗦吧?”
“没有,人我领走就完了。”
“嗯。”所长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走到桌边,拿起暖水瓶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厂里那个案子,听说金额不小,还伤了人。这两个小子,看着年纪不大,下手挺黑。尤其是那个高个的,眼神不善。你多留点心。”
“是,所长。”李晓成应道,心里却想着那个挨了他一巴掌、眼神惊惶如同受惊兔子的小个子陈建生。下手挺黑?他那一巴掌,也挺黑的。
“行了,赶紧吃饭去。”所长放下水杯,拿起自己的饭盆,“下午老吴要是还不回来,你盯着点。我下午去局里开个会。”
所长转身走了。李晓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下来。所长似乎没发现异常?或者,发现了,但暂时没点破?他摸不准。这种不确定感,比直接挨顿批评更让人心焦。
他胡乱扒了几口食堂打的、早已凉透的饭菜,味同嚼蜡。下午,他强迫自己投入工作,检查内务,整理档案,处理一些杂事。他刻意避开了17、18监舍那条走廊。每当经过监舍区入口,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投向17号的方向,那扇冰冷的铁门仿佛成了他耻辱的纪念碑。
傍晚交班前,他终于还是绕到了监舍区。他站在走廊入口的阴影里,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17号监舍的铁门。门上的小观察窗紧闭着。里面很安静,听不到什么动静。那个叫陈建生的,怎么样了?脸还肿着吗?会不会去告状?那个罗志强,又在想什么?他脑子里乱糟糟的。
交完班,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阅览室翻翻杂志,或者去宿舍躺一会儿。他推着那辆陪伴了他三年的二八自行车,走出了看守所大门。初夏的风带着田野的气息吹在脸上,稍稍驱散了些心头的烦闷,却吹不散那沉甸甸的负罪感和对未来的迷茫。
他蹬上车,没有直接回筒子楼宿舍,而是下意识地朝着菜地另一端、杨丽萍工作的冷库方向骑去。冷库高大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出灰白的影子。他知道这个点杨丽萍肯定已经下班回城里的集体宿舍了,但他还是骑了过去,停在冷库门口那棵孤零零的老槐树下。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小豆冰棍的清甜味道。他想起了杨丽萍那忧愁的侧脸,想起了她关于“长安街电报大楼灯光”的抱怨。此刻,他无比理解那种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调动?离开?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般强烈,也从未如此刻般显得遥不可及。他打了一个犯人,一个可能本不该在这里、或者至少不该挨他那一巴掌的犯人。这个污点,像一块巨石,堵死了他所有可能向上的路。
“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吗?”杨丽萍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带着她特有的、文学化的叹息。
李晓成望着暮霭沉沉中通往北京城的方向,只有望不到头的菜地和远处模糊的山影。他摸出兜里那个小小的、塑料壳的传呼机,屏幕漆黑一片。杨丽萍今天没有呼他。也许她也正站在拥挤的集体宿舍窗口,望着城市的万家灯火,忧愁着他们共同的、仿佛被冻结在郊县看守所的未来。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调转车头,朝着筒子楼那片昏黄的灯光骑去。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颠簸着,像他此刻的心情。路灯还没亮,前方的路,一片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