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个老板

一大早,胖八零脸色铁青,叉开双腿,深低脑袋,肉切的气鼓鼓。身后的板子上已经放有一盆切好的五花肉,拌好了辣椒色腌料,满满一大盆。

婉竞说,:“我先穿吧?”

“好,别拿错签子,先穿吧。”

老板脸色不对,声音却没有怒气,也许是没有睡好?婉竞试图多猜测一些无关穿肉的事,好缓解看见一大盆肉的紧张。然而,没有用,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崔招钱跟小个子张花喜还没有到,因为婉竞发现老板前天不让自己上班,并不是没有活儿,是活没有太多,只让她们两个来上班。这让她心里一沉,很难受。

另外,大概是发现她穿串的速度惊人的快,已经跟他们两个上下差不了十块钱,她们再也不懒洋洋,越来越早。昨天,婉竞坐上最早一班车赶来时,两个人已经闷头穿了很多。这再次让她很难受,她发现自己愚蠢,此前早到,她居然都不会进店,而是在公园里转悠到八点多,觉得她们上班才去。天呢…还能不声不响的先干,她完全没有想到。

这次,她一定要让她们尝尝先到先穿带来的愤怒。她们一定会愤怒,甚至比自己还愤怒,因为活不多的情况下,已经不能总考虑让她们两个来上班。

她简直快慌张死了,顾虑着如果这样下去,她们家里没有孩子,早上不送上学,还有电动车随时都能走。而最早的一班车也要六点;共享单车又贵,孩子开学后,这样的时间会耽误送孩子。只是如果不赶过来,不跟她们争抢,需要也真的是咽不下这口气。

怎么办,她不知道;像一爬到断口边缘的可怜弓腰虫,在半空中抓不到一点解决办法。

她放两排塑料箱子摆上门板,没有给签子点数,直接抓一把就开始穿,手哆哆嗦嗦,全身紧绷,不由得下咽唾沫。穿太快,毫无防备攮在手指头,闪电般一直疼到心里头,她“啊”的一声,耸着肩膀继续快穿。

不久,张花喜先赶到,手里抱着头盔,进门伸头往里看,:“彭来的挺早,都干上了。”

婉竞没有抬头,有些许痛快,:“哈喽,张花喜。”

“麻痹的,还提名带姓的喊。”

胖八零被逗的哈哈笑了两声,:“尚才烧烤不满意,一大早跟我比比,钱都不想给。这是最后一次订单,操了。”

“只要对你不满意,好坏都不会满意。我俩穿的够用心了,还嫌不好,没法。”张花喜说。

“你俩又单独穿了?”婉竞问。

“不大一点儿,没几斤。”张花喜说,也没花费时间数签,手套没有戴就开始穿。

“没叫崔姨?”

“哪能忘了她,后头。”

“把筛子搬出来,今天有高云登的肉。”胖八零说,又不高兴了,:“真不爱切他家的肉,又他妈费劲又挣不到钱;要不给他退了。”

张花喜默不作声。

崔招钱刚刚进门,:“咋,又有高云登的活儿?”

“嗯,三十斤,加肥肉三十多斤。”

“不干就快推掉,光弄这点儿一中午,人家三四块肉一串一毛,他呼呼一堆也是一毛;都是挣钱闹着玩。”

胖八零叹口气,:“高云登不干,神经病一个,非他妈粘着我给他穿。你俩穿高云登,叫彭姐穿曹小龙。”

“最后穿不行,穿不出数!叫彭婉竞自己慢慢穿不行?”

“不行不行,一会儿来了,店里没东西。”

“日泥马,都不数签儿?”

“别吱声。”

“又在心里数,急啥急啊,操。”崔招钱说着也抓了一把,坐下来就穿。

已经来不及回怼,婉竞只能忍下来。把穿好没有数数的放一边,也开始一串一串在心里数,这样能节省时间,穿完一项接着再穿不影响。但是,脑袋真受不了,店里制冷的声音和路上卖煮玉米的声音干扰太强了。她不数了,老娘们儿的记忆力如同惊弓之鸟,她要不失时机捣个乱。

高云登是个一米九的罗圈腿,四十出头,碎发,毛孔粗大,一口黑黄牙,眉骨凸出,眼神凶狠。开奔驰,衣着很年轻。牛仔裤,白T恤衫,运动鞋。他不开口很吓人,一开口就是个口音不似当地人的碎嘴子。

“新来个姐姐?金辉先吃饭吧,给你带了一份羊汤。我的还没穿?一会儿吧一会儿吧,先吃。”高云登走进来,自言自语,他不叫胖八零绰号,恭恭敬敬。

胖八零不理,只管切肉,有点脾气说,:“把筛子拖出来。”

崔和张脑子里紧抓着一把数字,谁也不敢说话,被再次催促,加快速度还想再多剜几串。

婉竞在两个人已经准备收尾的时候突然“啊”的一声,:“扎死我了!”

“日泥马,一惊一乍,吓死谁。”崔招钱说,随后咂嘴,:“被你一嗓子吓忘了!靠,不数了不数了。你也别数啦,赶紧搬筛子。”她笑着去扒拉张花喜,:“非搞的人身上冒汗!急啥到底你。”

“麻痹的,忘完了,你说说你真是。”

婉竞哈哈大笑,:“老娘们儿的记性真要命。”

“靠,都怪你。”

“扎住了么。”

“扎住也别吱声!野心不小,急火火急火火。”

婉竞又哈哈笑起来。

她们只能拿小盆,将成品串儿放进去塞进冰柜。随后抬出一个正方形网筛,催促拌料,数粗签子开始干挣不多少钱的大串。

“大姐,穿的时候把大肉剪小点儿,不然太大不好烤。有没有剪刀,没有我买一把。”高云登吃完出来,小心给胖八零耳朵上别一根,叼根烟站在旁边。

“老板到外面抽,呛死人了。”婉竞说,:“快点快点。”

“我背过手去。”

“不行,快去。”

“好好好。”他笑出一脸褶,呲着大黄牙往外走。

“不好穿,事儿还多。”崔招钱咳声叹气。

“少说话多干活儿。”张花喜说。

婉竞心情好起来,脑袋里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有钱,就离婚,回家,自己搞一个加工厂,大概就能安定下来了吧。现在不行,即便这么喜欢的活儿,也不能让她觉得自己会留下来生活一辈子。

高云登扔掉烟头走进来,:“我今天好不容易才搞到肥肉,下次你给我搞点儿,我踏马起不来靠。困死了昨天,十一点多才回去。”

哼哼,胖八零笑笑。

“我准备开通外卖,那个能让量上去一倍。但是,麻痹抽成太多。”

“对啊,人家给你流量,肯定得抽成。”

“你这快再噶一刀,要不我买把剪子。”

“要不你切,有刀。”胖八零半开玩笑,扔过去一把刀,也不抬头。

“真切不了,我靠五斤肉切了一个小时,豁不动,手疼。”

胖八零又不吱声。

“今天货多?”

“嗯。”

“他家那么一点儿能卖动了。”

“嗯。”

“金辉,你分手了还是丢钱了,一脸不高兴。先吃饭吧,我等等先拿点儿回去,没事儿不着急。”

“老板,你肉不好穿,也不涨价。一串顶人家三串儿,还得肥瘦搭配,麻烦死。”崔招钱不满意,急躁地说,:“切的也不好,你看看这大肉。”

“剪一剪,剪一剪。对,是得肥肉搭配,上次不知道谁穿的,顶上给我放一块肥肉,顾客不满意。我买剪刀去。”

他刚走,曹小龙也来了。个子像自己串儿一样,小小的。精瘦,干练,三十六七。染白色头发,长得精神,眼睛细长,唇峰刀刻似的,冷脸很严肃,像帮派大哥。

“上次忘了,今天一看,不多就了。”胖八零抬头忙说。

“你是夜里馋的慌都吃了吧,我上次拿来多少这么快。”曹小龙说,本地口音很重。

“多少肉啊哥哥,一天好两斤了,你真没数。”

婉竞抬头,说,:“老板要抽烟吗?”

“咋,你也抽?”

“不,要抽到外面抽,太呛,干不了活儿。”

他笑起来,胖八零也跟着笑,一边递烟,一边往外走,:“真服了,老板还得被员工管。”

“亲妈说我都不听,也就是员工。”曹小龙说,:“这辈子没听过话。”

胖八零笑哈哈,站在门口,看见高云登,眼里好像没人。

“今天也有货啊。”高云登打招呼,曹小龙点了一下头。他像个外人,或者一个低他们一等的人走进来。

“买了两把,一人一把。都数过吗?我先拿走一点儿,剩下的你们慢慢穿。”

“数了数了,你自己拿个箱子,别动我的。”

“好好好。”

婉竞说,:“下次我也给你穿,那就快了,但我现在还不太会。”

“行行行,好穿,三瘦两肥。”他像很感激,忙说。

“叫姐姐叫妹妹,你没我大吧。我八三。”

“哦,我八二,叫姐姐吧。”

“不能够,不能够。”

“不用管,我就是比你大。”

“好好好。那我走了,给你们买点水?”

“你赶紧走吧,挡光。”崔招钱皱着眉头,说,:“真不好穿。”

高云登敷衍着搬箱子往外走去,他跟谁都带着弯腰低头的客套,但在他开车走后,胖八零说,:“这老伙计因为打架打死人坐过牢,现在你能看出来。”

“我也坐过。”

“你那是小菜一碟。他好几年。”

“看不出来。家里有钱?比我车还豪横。”

“拆迁二代。干啥啥赔,还想干。我要有他的钱,啥也不干也过了。”

“你他妈麻痹啥时候这么觉悟过,进去抽,站在干啥。”一个没有听过的声音又加入进来,旁边还有一个脸蛋子抹的雪白的女孩,他们不是胖八零客户,是狐朋狗友,也是两个烟鬼。

“有工人干活儿,不让里头抽。”

“那咋了!就抽,我看看谁这么牛逼哄哄。”说着进来了一个人,也是个大个子,不胖,黄头发,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痞里痞气。

婉竞心想:今天是中元节吗?她抬头看过去,没有具体办法,:“当然是我啊黄毛,你确定要在这儿抽?”

“我还真叫黄毛,我就抽。大姨,我能不能抽。”

“能抽,能抽。”张花喜说,笑呵呵,:“我鼻炎,闻不见味儿,真的。”

“那我走。”婉竞已经憋的满脑袋冒金星,她放下竹签,要站起来。

“开玩笑开玩笑。”黄毛连忙跑出去,回头不甘心地还往里头吹一口,:“多闻闻就习惯了。一群地痞流氓叫你治的服服帖帖,多没面子。”

“我可不是,赶紧穿,别耽误四点上人。”曹小龙说,看看时间,朝一辆白车走去。

“搞点儿早餐吃吃,多少日子不来还不赶紧张罗。”

“走,撑不死你我不姓董!”

“啊,掐我!董金辉,我草泥马!”

突如其来的一声,仿佛炸雷,连看起来挺能闹的胖八零都下意识愣了几秒,随后,提着一口气往早餐点指了指。

“这些孩子真是没轻没重,啥脏话都说。”张喜花说,:“你孩子不说?俺孩子可真不说,从来不说。都差不多大小,真不一样。”

“个子要高点儿好了。”

“还能要多高,够了,俺姐姐妹妹家的几个都差不多。”

“都不高。”

“哈哈哈”,婉竞忍不住,崔招钱嘴毒,张花喜被怼不吱声。

“麻痹的,你哈哈啥哈哈。”张花喜说,:“人家会养,俺不会养,缺吃少穿。”

“嗯。”

“你们认识多久了?”婉竞插嘴问,看上去再不插嘴空气要冷却下来了。

“二十多年了。”

“你也夸张,我从老家一共也才二十年,跟你认识二十年。”

“就是,有了。”

“哪有。”

“你看看。”

“完蛋了,张喜花当剃头挑子了。”

“确实是有了,她记性不好。昨天回去,又干四百多个活儿,八月十五前,能正式上班。”

“早了去了。”

婉竞看到了,张花喜在兜兜转转想要唤醒崔招钱和平相处的记忆,但是摸不着头脑,终究失败了。崔招钱是个善变又变的出来的女人,她完全不顾及别人感受。只是,对于婉竞来说,并没有关系,她并不害怕。她只怕烟鬼死皮赖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