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雪臣在枕边发现了一本《清静经》。
——这很不对劲。
他从不把经书带上床榻,更不会在睡前翻阅。
拾起书册,指尖刚触到扉页,一缕细软的绒毛便从书页间飘落。
猫毛。
他冷着脸翻开,只见经文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字迹张狂潦草,还夹杂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爪印。
最刺眼的是扉页上新添的一行字:
“清心寡欲,不如撸猫。”
——落款画了个猫头。
谢雪臣面无表情地翻到下一页。
“大道无形”旁边画了只打哈欠的猫;
“寂然不动”下面批了句“不如猫尾摇动”;
最过分的是“心神合一”那页,被朱砂笔打了个大大的叉,旁边龙飞凤舞写着:
“错!当与猫心神合一。”
页脚还按了个沾满墨汁的爪印,活像盖了章。
他“啪”地合上经书。
窗外传来一声没憋住的笑。
谢雪臣推开窗,正看见玉昭昭蹲在屋檐上,嘴里叼着支朱砂笔,尾巴尖还沾着未干的墨渍。
四目相对,她眨眨眼,突然把笔一扔,装作无事发生地舔起爪子。
“下来。”他冷声道。
“不要~”她尾巴一甩,墨点溅上窗棂,“本座忙着呢。”
谢雪臣抬手,霜明剑“铮”地出鞘半寸。
玉昭昭耳尖一抖,不情不愿地跳下来,落地时却故意往他怀里撞。
他侧身避开,她踉跄两步,尾巴缠住他的腰才没摔倒。
“仙君好狠的心。”她仰头,朱砂不知何时蹭到了鼻尖上,像抹了胭脂。
谢雪臣盯着那点红,忽然伸手——
捏住了她的后颈。
玉昭昭浑身僵住。
这个姿势对猫妖而言近乎羞辱,可她挣了两下,居然没挣脱。
“改我的经书?”谢雪臣声音很冷,“谁准的。”
她猫瞳一转,忽然放松身体,软绵绵地挂在他手上:“那仙君罚我呀~”
尾音拖得又娇又长,九条尾巴却悄悄缠上他的手臂,绒毛轻扫过腕间脉搏。
谢雪臣手指微僵。
玉昭昭趁机挣脱,反手将一本新册子拍在他胸口。
“喏,赔你的。”
翻开一看,竟是手抄的《撸猫心经》,首页明晃晃写着:
“第一章:顺毛可静心。”
当夜,谢雪臣在案前打坐。
玉昭昭变回原形,大摇大摆地跳上经书,尾巴盖住“清静无为”四个字。
他睁眼,对上那双圆溜溜的猫瞳。
“下去。”
“喵。”她往前一扑,整只猫摊开在经文上,肚皮朝天。
谢雪臣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挠了挠她的下巴。
玉昭昭舒服得咕噜出声,爪子在半空踩奶,尾巴尖愉快地卷住他的手腕。
窗外月光如水,经书上“道法自然”四个字,正被她压得严严实实。
天光微亮,霜明剑破开晨雾,剑锋所过之处,露珠凝成冰晶簌簌坠落。
谢雪臣手腕翻转,剑势如虹,正要完成最后一式“雪落无痕”——
“喵!”
一团黑影突然从屋檐扑下,精准踩在他剑鞘上。剑锋一偏,剑气横扫,将三丈外的石灯笼劈成两半。
玉昭昭蹲在残破的石灯上,九条尾巴得意地晃了晃:“仙君这招‘雪落有猫’,倒是别致。”
谢雪臣收剑入鞘,冷眼扫去:“下去。”
“偏不~”她轻盈跃至他肩头,尾巴尖故意扫过他鼻尖,“本座特来监督你练剑。”
此后七日,晨练变成了一场折磨。
每当他凝神起势,不是尾巴突然缠上手腕,就是猫爪精准踩住剑穗。最过分的是昨日,玉昭昭竟用妖力凝出九道分身,在他剑阵里上蹿下跳。
“专注些。”她本尊坐在树梢啃灵果,汁水溅到剑锋上,“连只猫都斩不中,算什么剑修?”
谢雪臣突然变招,霜明剑化作流光直取树梢——
玉昭昭翻身避让,发间银簪却被剑气扫落。青丝如瀑散开,她赤足点着树枝,猫瞳因兴奋而紧缩:“这才像样!”
第十日破晓,谢雪臣改了策略。
他故意放慢剑招,在玉昭昭又一次扑来时突然旋身。霜明剑贴着猫耳划过,剑风掀起她肩头鲛纱。
“嚓——”
轻纱飘落,露出如玉肩头一道陈年剑痕。
玉昭昭僵在原地。谢雪臣的剑尖也悬在半空——那伤痕走势,竟与他心口旧伤一模一样。
幼猫突然从草丛窜出,叼起轻纱蹦到他剑锋上,小爪子拍了拍那道伤疤。
“现在明白了?”玉昭昭拎起幼猫后颈,“它为什么总捣乱。”
小猫挣扎着吐出个物件——半枚刻着雪纹的剑穗。
记忆如潮水涌来:百年前仙魔战场,他的剑误伤黑猫,又反噬自身。那道同时出现在两人身上的伤,原来是……
“共生契。”她指尖抚过肩伤,“你练剑时剑气暴走,这小东西是怕你伤到自己。”
幼猫蹭地跳上他肩头,叼着轻纱往伤口上盖,像在帮他遮掩。
自那日后,晨练场上多了个石柱。
玉昭昭变回原形蹲在柱顶,每当谢雪臣剑气不稳,她就甩尾击飞三片竹叶——
一片贴他腕间提醒力度,一片落足尖调整步法,最后一片不偏不倚粘在他唇上。
“静心。”她跳下石柱,尾巴扫过他握剑的手,“剑修最忌心浮气躁。”
霜明剑突然清鸣一声,剑气凝成冰晶小猫,追着她尾巴尖扑咬。
晨曦中,谢雪臣看着被猫影缠住的剑气,终于悟了师尊从未教过的道理——
至柔克刚,猫戏剑锋。
魔宫夜宴,觥筹交错。
谢雪臣端坐席间,霜明剑横于膝上,冷眼看着玉昭昭拎着酒壶向他走来。
“仙君~”她红唇微勾,指尖轻敲他面前的空杯,“魔界的‘真言酿’,敢尝么?”
酒液暗红如血,隐约泛着妖异的金芒。
谢雪臣冷声道:“不必。”
“怕酒后吐真言?”她忽地俯身,猫耳擦过他耳廓,“还是怕……醉后现原形?”
尾音未落,她突然掐住他下巴,酒壶高悬——
琥珀色的酒液倾泻而下,灌入他喉间。
酒入喉肠,如烈火焚身。
谢雪臣眼前景象开始扭曲,耳畔嗡嗡作响,玉昭昭的九条尾巴在视线里分裂成十八道、三十六道……
“这酒……”他撑住桌沿,指尖发颤。
“三百年陈酿。”她笑吟吟地凑近,“一滴就能让修士吐尽心底话。”
魔将们哄笑着围过来,却见谢雪臣突然抬手——
一把攥住了她晃动的尾巴尖。
满堂死寂。
玉昭昭猫瞳骤缩:“松手!”
谢雪臣非但没放,反而将毛茸茸的尾尖贴上自己发烫的脸颊,低喃道:
“……毛茸茸。”
再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谢雪臣头痛欲裂,怀中却沉甸甸的——
玉昭昭以猫形蜷在他胸口,九条尾巴如绸缎般盖在他身上,睡得正香。
他浑身僵住,昨夜破碎的记忆涌来:
自己如何抓着她的尾巴不放;
如何把脸埋在她肚皮绒毛里深吸一口气;
甚至……
如何含混不清地嘟囔“比剑穗好摸”。
指尖无意识动了动,正摸到一团蓬松的尾巴毛。
玉昭昭的耳朵立刻抖了抖,睁开一双惺忪的猫眼。
四目相对。
“摸够了吗?”
猫嘴一张,吐出的却是人言。
谢雪臣触电般缩手,却见她变回人形跨坐在他腰间,指尖戳着他心口:“昨晚有人说……”
她忽然模仿他低沉的嗓音:
“‘若早知猫尾这般软,当初就该多抓几次。’”
谢雪臣耳根瞬间烧红:“胡言!”
“还有呢~”她俯身逼近,“‘玉昭昭的耳朵……’”
话未说完,谢雪臣猛地翻身将她压下,却见她突然变回猫形,从他臂弯缝隙灵巧钻出。
“仙君。”小猫蹲在窗棂上舔爪子,“真言酒可破不了本座的化形术。”
三日后,魔尊亲临质问真言酒之事。
玉昭昭变回猫形窝在谢雪臣膝头,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霜明剑。
“听说那晚……”魔尊骨杖点地,“剑修吐露了心魔?”
谢雪臣抚过剑锋:“不错。”
霜明剑突然暴起,剑气纵横间,魔尊冠冕应声碎裂——
剑身上赫然缠着一缕猫尾金毛,随剑气化作万千光刃。
玉昭昭跃上他肩头大笑:“他的心魔早被本座吃了!”
魔尊暴怒出手时,谢雪臣护住小猫疾退,忽听耳边细语:
“其实那晚你还说了句……”
她爪尖勾起他下巴:
“‘想养猫。’”
谢雪臣腕间的金铃沾了血。
——他的血。
方才魔将偷袭,他徒手捏碎淬毒的刀刃,掌心割裂,血珠溅上玉昭昭系在他腕间的铃铛。
“蠢货!”她一把拽过他流血的手,猫瞳竖成细线,“魔刃也敢空手接?”
谢雪臣冷着脸抽回手,却在下一秒怔住——
金铃上的妖纹正被血珠浸染,逐渐褪去,转而浮现出细密的剑纹。
玉昭昭的尾巴突然炸开:“……不可能!”
铃铛内壁的剑纹清晰如刻,走势竟与霜明剑的剑痕一模一样。
谢雪臣指尖抚过纹路,灵台骤然刺痛——
记忆碎片里,少年时的自己跪在铸剑台前,将一枚刻着“雪”字的金铃系在黑猫颈间。
“戴着。”少年声音清冷,“可挡一次死劫。”
黑猫却咬破他指尖,让血珠滴在铃铛上。
妖血交融的刹那,铃内浮现出与此刻相同的剑纹。
“这是……”谢雪臣猛地抬头。
玉昭昭已退至三步开外,九条尾巴戒备地竖起:“谁准你乱碰的!”
深夜,谢雪臣在藏书阁找到半卷残籍。
《妖器志》记载:“九尾猫妖以命铃认主,血契即成,生死同命。”
泛黄的插图上,铃铛内壁的剑纹与他腕间如出一辙。
窗外忽然传来瓦片轻响。
玉昭昭蹲在飞檐上,月光勾勒出她紧绷的轮廓:“仙君查够了吗?”
谢雪臣举起古籍:“为什么给我戴命铃?”
“谁说是给你的!”她翻身入窗,一把抢过书卷,“这是……是……”
话未说完,他忽然握住她手腕,将铃铛贴在她耳畔——
“叮铃”。
铃音荡开的刹那,她耳尖的绒毛根根立起。
“还我!”玉昭昭劈手来夺。
谢雪臣侧身避让,铃铛却突然发烫,剑纹如活物般游动,竟化作金线缠上两人手腕。
她惊惶后退,尾巴扫落满架竹简:“松手!这破铃铛认错主了!”
“是吗?”他拽紧金线,将她拉至身前,“那为什么……”
指尖点上她心口,那里浮现出与铃铛同源的剑纹。
“你这里,也有我的印记?”
玉昭昭的瞳孔剧烈收缩。
晨光熹微时,魔尊率兵围住藏书阁。
“交还命铃!”骨杖直指谢雪臣咽喉,“那本是我女儿的东西!”
玉昭昭突然现出九尾真身,一爪拍碎地面:“老东西!当年抽我妖血炼药时,怎么不认女儿?”
混战中,金铃突然脱腕飞出,与霜明剑相击——
“铮!”
剑气与铃音共鸣,魔尊被震退三步,惊骇地看着铃铛融入剑身。
玉昭昭吐着血笑出声:“现在,它彻底是你的了。”
谢雪臣接住坠落的她,掌心剑纹与铃痕严丝合缝。
百年前黑猫献铃挡劫的画面终于完整——
原来所谓命铃,从来都是她为他准备的第二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