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魂归及笄,血色牡丹

痛。

深入骨髓的痛,仿佛每一寸肌肤都被剥离,每一根骨头都被寸寸敲碎,再用最滚烫的铁水浇铸。苏未央猛地睁开眼,眼前却并非预想中阴冷潮湿、带着霉烂草席味儿的冷宫地牢,也不是七皇子赵启那张虚伪又狰狞的笑脸。

视野所及,是熟悉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顶,悬着半旧的青莲色软罗帐,帐钩是赤金打造的并蒂莲花,在晨曦微光中泛着柔和却刺目的光晕。鼻尖萦绕的,不是血腥与腐臭,而是清幽的檀香,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她少女时期最爱的茉莉花露的甜香。

“姑娘,您醒了?”

一个略带惊喜的、清脆如黄鹂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苏未央僵硬地转过头,视线有些模糊,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终于看清了床边那张带着关切的、稚气未脱的脸庞。

是绿萼。

她的大丫鬟,那个在她被废后,为了给她送一口热汤,被继母柳氏身边的恶奴活活打死在掖庭宫外的绿萼!此刻,绿萼穿着一身半旧的浅碧色比甲,梳着双丫髻,髻上簪着两朵小小的绢花,正担忧地望着她。

“水……”苏未央的嗓子干哑得厉害,仿佛被砂纸磨过一般,只吐出一个字,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哎,姑娘慢些!”绿萼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又从旁边小几上端过一个汝窑天青釉茶盏,里面是温热的蜜水。

甘甜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久违的滋润。苏未央贪婪地饮尽,脑中却依旧是一片混沌。她记得自己被灌下了那杯毒酒,五脏六腑如烈火烹油,在无尽的痛苦中,她看着赵启拥着她的庶妹苏清柔,听着他们得意而恶毒的诅咒,最后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她不是应该死了吗?死在那场精心策划的“巫蛊”大案之后,苏家满门抄斩,她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七皇子妃、未来的皇后,被废黜后位,打入冷宫,受尽折磨,最终以一杯毒酒了却残生。

“绿萼,”苏未央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今夕……是何年何月何日?”

绿萼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恭敬地答道:“回姑娘,今日是永熙二十三年,三月初九。姑娘您昨日在园子里赏花,不慎被石头绊倒,磕到了头,昏睡了一日一夜呢!”

永熙二十三年,三月初九……

苏未央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茶盏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这个日期,如同一道惊雷,在她混沌的脑海中炸开!

永熙二十三年,她十五岁,尚未及笄。

这一年,她的父亲苏振远还是深受倚重的户部尚书,苏家还是京城中人人称羡的望族。

这一年,她还没有被柳氏和苏清柔设计,在牡丹宴上“失足”落水,被“恰好”路过的七皇子赵启“英雄救美”,从而定下那桩毁了她一生的孽缘。

这一年,所有悲剧的序幕,尚未拉开!

她……重生了?

这个念头如野火燎原,瞬间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神。狂喜、惊骇、茫然、以及刻骨的恨意,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可是头还疼?”绿萼见她神色变幻不定,担忧地伸出手想探她的额头。

苏未央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避开了绿萼的手。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前世种种,那些血淋淋的画面,那些锥心刺骨的背叛,此刻依旧清晰如昨。

她的父亲,刚正不阿,却因她错嫁赵启,被诬陷通敌叛国,腰斩于市。

她的兄长,少年将军,战功赫赫,却被赵启设计,万箭穿心,马革裹尸。

她的母亲留下的忠仆,一个个被柳氏寻了错处,或发卖,或杖毙。

还有绿萼,这个一心向着她的傻丫头……

苏未央闭上眼,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细微的刺痛让她保持着清醒。

不,一切都还来得及!

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那些害了她苏家满门的人,赵启、柳氏、苏清柔……一个都别想逃!

她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我无事,只是睡久了,有些头晕罢了。”苏未央缓缓睁开眼,眸底的惊涛骇浪已被她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平静无波,却暗藏漩涡。

她打量着这间熟悉的闺房。窗边的梳妆台上,放着一面光可鉴人的菱花铜镜,镜旁是母亲留给她的一个紫檀木嵌螺钿的首饰盒。墙上挂着她七岁时画的一幅《稚子戏春图》,笔触稚嫩,却也灵动。

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带着少女的温馨与无忧。然而,此刻在她眼中,这些熟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层血色。

“姑娘,您饿不饿?奴婢去厨房给您端些清粥小菜来?”绿萼见她神色稍缓,试探着问道。

“嗯,”苏未央点了点头,声音已经恢复了几分平稳,“去吧。另外,帮我取一身素净些的衣裳来。”

“是。”绿萼应声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苏未央一人。她缓缓掀开锦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这微弱的凉意让她更加清醒。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镜中的少女,眉如远黛,眸似秋水,琼鼻樱唇,肌肤胜雪。只是因为刚醒,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却依旧难掩那份天生的丽质与灵气。

这的确是十五岁的她,尚未经历那些风刀霜剑,眼中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纯真与懵懂。

苏未央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镜中人的脸颊。这张脸,曾经因为赵启一句“吾爱未央,淡妆浓抹总相宜”而精心修饰,也曾因为他的背叛与冷酷而布满泪痕与绝望。

“苏未央啊苏未央,”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低语,“从今日起,你不再是那个天真愚蠢、任人摆布的苏未央了。前世的债,今生来讨!那些亏欠你的,欺辱你的,背叛你的,你都要让他们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她眸光深处,一点寒星闪烁,犹如暗夜中伺机而动的猎豹,危险而迷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以及柳氏那特有的、带着几分刻意温柔的嗓音:“未央,身子可好些了?母亲特地炖了燕窝粥给你送来。”

来了。

苏未央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的好继母,柳氏,这个表面贤良淑德,实则蛇蝎心肠的女人,这么快就按捺不住,要来“探望”她了。

前世,她就是在这次“意外”磕伤头部后,柳氏假意关怀,实则在她饮食中动了手脚,让她精神恍惚了好几日,错过了祖母派人来接她去江南小住避开京中纷扰的机会,也为后来牡丹宴上的“失足”埋下了伏笔。

“绿萼,进来伺候我梳洗。”苏未央扬声道,声音平静无波。

绿萼端着食盘和衣物快步走了进来,见柳氏已到门外,连忙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夫人。”

柳氏今日穿了一件石榴红的绫罗褙子,头上戴着赤金点翠凤凰钗,妆容精致,保养得宜的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若非知晓她的真面目,任谁都会以为她是一位慈爱温和的母亲。

“未央醒了就好,快让母亲瞧瞧。”柳氏说着,便要推门而入。

苏未央的声音从帐幔后传来,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慵懒与疏离:“母亲有心了。女儿刚起,尚未梳洗,衣衫不整,不便见客。还请母亲稍候片刻。”

柳氏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恢复如常,语气中带着一丝嗔怪:“你这孩子,跟母亲还这般客气。罢了,母亲就在外间等你。”她说着,便让跟来的丫鬟婆子将燕窝粥放在外间的小几上,自己则在铺着锦垫的玫瑰椅上坐了下来,状似耐心地等待着。

帐幔内,苏未央在绿萼的伺候下,不疾不徐地净面、漱口。她从绿萼捧着的衣物中,挑了一件月白色的素面杭绸短襦,配一条天水碧的八幅湘裙。发髻也只简单地绾了个随云髻,簪了一支白玉兰花簪,素雅至极。

前世的她,偏爱艳丽的色彩,总想把自己打扮得如牡丹般雍容华贵,以期能配得上七皇子那所谓的“储君”身份。却不知,在赵启眼中,她不过是一块可以利用的垫脚石,用过即弃。

这一世,她偏要洗尽铅华,以最清醒的姿态,去面对那些魑魅魍魉。

“姑娘,今日这般素净,倒也别有一番风致。”绿萼为她整理好裙摆,由衷地赞叹道。她总觉得,姑娘今日醒来后,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眉宇间少了几分少女的娇憨,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静与威仪。

苏未央对着铜镜,淡淡一笑。那笑容未达眼底,却让镜中的容颜平添了几分清冷的气质。

“走吧,莫让‘母亲’等急了。”

她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向外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复仇的鼓点上,沉稳而坚定。

柳氏正端着茶盏,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身边的管事妈妈说着话,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留意着内间的动静。见苏未央出来,她立刻放下茶盏,脸上堆起关切的笑容:“未央,快过来让母亲看看,头还疼不疼?太医怎么说?”

苏未央走到她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多谢母亲挂怀,女儿已无大碍。”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柳氏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关切道:“瞧你这小脸白的,定是昨日受了惊吓。我已经让厨房炖了你最爱喝的燕窝粥,快趁热喝了补补身子。”说着,便示意丫鬟将燕窝粥端过来。

一碗晶莹剔透、散发着甜香的燕窝粥被送到了苏未央面前。

苏未央看着那碗粥,眸光微闪。前世,就是这碗看似普通的燕窝粥,里面被柳氏下了慢性药物,让她神思不属,才会在三日后的牡丹宴上,被苏清柔轻易算计。

她抬起眼,看向柳氏,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恰到好处的感激笑容:“多谢母亲费心。只是女儿刚醒,胃口不大好,怕是辜负了母亲的一番美意。”

柳氏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意味:“胡说,这燕窝最是滋补,你身子虚,正该多用些。听话,快喝了。”

苏未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她知道,今日这碗燕窝粥,她是躲不过了。柳氏既然敢送来,就必然会想方设法让她喝下去。

她再次抬起头,脸上带着几分虚弱的苍白,轻声道:“既然是母亲的一片心意,女儿自当遵从。只是……”她微微蹙眉,露出一丝为难之色,“女儿昨日磕碰了头,太医嘱咐说,这几日饮食需得格外清淡,忌油腻甜腻之物。这燕窝粥虽好,却略显甜了些,女儿怕……”

柳氏闻言,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但很快便舒展开来,依旧笑得温和:“傻孩子,这有何难?母亲让厨房重新给你炖一碗不加糖的便是。你身子要紧,万不可大意。”

苏未央心中冷笑,柳氏果然滴水不漏。

她故作感激地笑了笑:“那便有劳母亲了。只是,女儿此刻腹中确有些饥饿,不知可否先用些清粥小菜垫垫肚子?方才绿萼说厨房备下了。”

柳氏略一沉吟,想着这清粥小菜总不至于有什么问题,便点头道:“也好,你先用些。燕窝粥我让她们尽快送来。”她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状似随意地说道:“对了,未央,三日后是你清柔妹妹的生辰,她想在府中的牡丹园办个小宴,请些相熟的姐妹们热闹热闹。你身子若好些了,也一同去吧,姐妹们许久未见,正好聚聚。”

来了,牡丹宴。

前世一切悲剧的开端。

苏未央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期待:“真的吗?那太好了!女儿这几日定会好好休养,争取能参加清柔妹妹的生辰宴。说起来,女儿也好久没见王家姐姐和李家妹妹她们了呢。”

柳氏见她答应得如此爽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之色,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真切了几分:“你能去,清柔定会很高兴的。那你先用早膳,母亲就不打扰你了,晚些再来看你。”

“恭送母亲。”苏未央微微屈膝。

柳氏带着一众丫鬟婆子离去,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待柳氏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苏未央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她走到桌边,看着那碗柳氏特意嘱咐下人留下的燕窝粥,眸光深沉。

“绿萼,”她淡淡开口,“把这碗燕窝粥,倒了。”

绿萼一愣,有些不解:“姑娘,这可是夫人特意……”

“倒了。”苏未央的声音不容置喙,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严,“以后,柳氏送来的任何吃食,没有我的允许,都不准入口。”

绿萼看着自家姑娘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心中一凛,不敢再多问,连忙应道:“是,奴婢知道了。”她端起那碗燕窝粥,快步走了出去。

苏未央缓缓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清晨的微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进来,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平静了一些。

三日后的牡丹宴,是柳氏和苏清柔为她精心准备的第一个陷阱。她们会设计让她“意外”落水,然后安排七皇子赵启“恰巧”出现,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逼得父亲不得不将她许配给那个狼子野心的男人。

前世,她就是这样一步步踏入了她们编织的罗网,最终万劫不复。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让她们得逞!

牡丹宴么?

苏未央的唇边,绽开一抹冰冷而艳丽的笑容,犹如雪地中悄然盛开的红梅,带着决绝的杀意。

既然你们这么喜欢唱戏,那我不妨,也为你们搭个台子,只是这戏码,该由我来定了。

苏清柔,我的好妹妹,你不是最喜欢牡丹么?希望三日后,那满园盛开的牡丹,不会染上别的颜色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