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玫瑰溪牧场西边的空地上,三十几个华人劳工正在张景明带领下列队而立。
他们的身前的一位军官身影挺拔,静默的注视着他们。
普鲁士的军官卡尔.冯.吕特根,他身着笔挺的蓝灰色军装,眼睛如鹰隼一般,腰间的鲁格手枪擦得发亮,很符合大众对普鲁士的刻板印象。
他出身东普鲁士容克贵族家庭,1866年加入普鲁士陆军,曾参与普奥战争,因在色当战役中指挥步兵连表现出色获铁十字勋章。
服役期间专攻步兵战术训练与殖民地治安战理论,对欧洲列强在非洲、亚洲的军事殖民模式有研究。1877年因伤退役后,成为自由职业军事顾问,不久前受西奥多邀请,前往昆士兰训练埃尔多拉领的士兵。
“张先生。”冷淡的英语在晨雾中碎成了冰碴,卡尔开口时,喉结在硬挺的军装领里上下滚动,“请让这些人明白,从今天起,他们不再是苦力,而是士兵,他们能否听懂命令?”
张景明上前半步,回复道:“上尉先生,他们多数听不懂英语,但是近期已经教授过他们简单的短句,能听懂简短的命令。”他的语调平稳而有力。
卡尔眯起眼睛,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队列。大多数华人努力保持着身形肃立不动,但是也有少数的几个人忍不住,有人在揉眼睛,有人用袖口擦鼻涕,后排左数第三的小个子正偷偷踢着草丛里的石子。
他跨出两步,皮靴踩在碎石上发出脆响,所有人的肩膀同时绷紧。
“立正——”
这声命令尾音拖得极长,像把锋利的军刀缓缓出鞘。
张景明抬手对身后的众人做了个手势,前排劳工们参差不齐地并拢脚跟,有人把左脚叠到了右脚上。
卡尔皱眉,伸手按住最近的华工肩膀,指尖触到粗布下凸起的骨节
“膝盖绷直,小腹内收。”他用英语说,同时扳正对方歪斜的肩胛骨,“想象你的脊柱是根钢钉,要把自己钉进地里。”但是华工只是茫然的看着他,张景明也有些磕绊地翻译着,华工们茫然的眼神里渐渐浮起了紧张。
卡尔的的眼神扫过某人的衣领:“所有人!把纽扣系好!”
当东方天际泛起铁锈色,第一缕阳光劈开雾霭时,劳工们已在“稍息”与“立正”的指令间转换了几十次。
小个子的额头细密的汗珠缓缓流下,汗珠渗进泥土,却不敢抬手擦汗,在十分钟前,卡尔刚刚用马鞭抽落了一个试图抹脸的华工的帽子。
“齐步——走!”
前排开始踢腿,动作如同被风吹歪的稻草人。
卡尔按住太阳穴,感到旧伤在这种训练基础面前都快复发了,普法战争时那颗擦过颅骨的子弹,总在一些时候提醒他那段辉煌的往事和代价。
他转头看向张景明:“你的步子,左脚先出,给他们做个示范。”
“是,上尉。”张景明悄悄咽了口唾沫,跟着指示完成任务。
卡尔的马鞭“啪”地甩在草地上:“就这样,跟着做!再来!”
午时的日头灼热而浓烈。空地上横七竖八摆着十二支恩菲尔德步枪,枪管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卡尔蹲下身,用白手套抹过枪托,指尖立刻沾了层灰:“谁负责保养这些武器?”
队列里没人吭声。张景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是埃尔多拉领护卫队多余的武器,他们昨天才见到枪,上尉先生。”
卡尔站起身,解下腰间的鲁格手枪放在弹药箱上,动作精确得如同钟表齿轮:“武器是士兵的第二生命。现在,看着我。”
他握住最近一支步枪的枪机,“一,后拉枪机;二,检查弹仓;三,旋转机匣……”
金属部件在他掌心发出悦耳的轻响,十二支步枪在十分钟内被拆解成零件,整齐排列在草地上,像具具被解剖的金属昆虫。
“张,你来。”卡尔退后两步,手背在身后,“重组第一支枪。”
张景明盯着散落在地的零件,喉中干涩。他曾在码头见过水手和那些大老爷们擦枪,但真正接触的时间,也就这半个月。
汗水顺着下巴滴落,砸在扳机护圈上,他伸手去拿枪管,却碰倒了击针。卡尔的马鞭瞬间地抽在脚边:“用指尖,不是熊掌。”
劳工们屏住呼吸,看着张景明用颤抖的手指将零件逐一归位。尽管中途又有两声马鞭落地,但在卡尔的指导下,枪机终于发出“咔嗒”轻响,一切都归于了平静。
“还可以。”卡尔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缓和。
转头看向后面的那些华工:“有人会瞄准射击么?”张景明紧跟着翻译着喊出来。
一名青年往前半步,粗布短褂下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我……我叫李阿水,在香港的英军码头帮过忙,学过一点点。”,他的英语有些磕绊,带着浓重的粤语口音,是当时“黑天鹅”号上的另一名华人首领。
卡尔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这个肤色黝黑的青年。
卡尔沉默片刻,伸手从弹药箱里取出颗子弹,拇指轻轻按进弹仓:“李,你来示范瞄准。”
草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李阿水单膝跪地,做出步枪抵肩的动作,姿势不标准,却带着一看就经年累月的肌肉记忆。卡尔只是沉默的看着,没有言语。
准星缓缓对准百米外的木桩,阳光在他汗湿的发梢镀上金边。
扣扳机的食指关节微屈,远处的靶子的边缘一角应声而碎。
“不错。”卡尔的声音中略带惊讶,“但呼吸太重,记住,心跳三次,呼吸一次。”他蹲下身,用马鞭轻敲陈阿水的肘部,“这里要夹紧,像夹住一块正在融化的黄油。”李阿水没太听懂后面的话,却还是夹紧了肘部。
当李阿水第二次瞄准完毕时,日头已升到中天。
卡尔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草屑,对站在身边却一直没说话的查尔斯说:“中午给他们加半磅肉吧。”
查尔斯点头:“食物管够,伙食还算丰盛。”
午休时,木屋的篝火旁,三十余名华工热情打闹,坐在篝火旁一同享受加量的午餐。其余没被选上的华人劳工羡慕的看着他们,坐在一边听着他们谈话。
“行啊,没想到你这么厉害。”老陈拍着李阿水的肩膀,“哪学的,到时候可得教教我们。”
李阿水却有些失落:“我父亲教给我的,我爷爷是太平天国东王的亲卫,跟着东王死在了南京,我父亲见势不好,带着我逃回了广西老家,但是还是没能活下来。”
老陈也有些沉默:“想必你家人知道你现在的生活,也会对你现在的好日子欣慰的。”
远处的卡尔坐在弹药箱上擦拭鲁格手枪,棚顶上传来鸟落在上面的声音。查尔斯端来两人的午餐,身后的仆人搬来折叠桌椅和遮阳伞。
“上尉阁下觉得他们如何?”查尔斯仿佛不经意之间问道。
“一盘散沙。”卡尔仿佛又要头疼:“训练他们和训练北美没开化的土著也没什么分别。”
但是脸色又有些和缓:“好在体能尚可,领头的悟性也不错,但缺乏团队意识。”
说着又有些犹疑:“李手上的红绳……你们还是警惕东方的宗教导致的结社报团吧。”
查尔斯也眼神一凝,应声答应下来。
午餐过后,玫瑰溪牧场的日头渐斜。远处传来猎豹勒托的叫声,不知哪个方向的木屋里,有人用粤语低声哼唱着家乡小调。
卡尔起身,对着木屋那边也陆续吃完的华工喊道:“集合!”新的一轮训练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