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钞关

瘦马馆的朱漆大门在酉时初刻洞开,檐角铜铃被扬子江的狂风扯得叮当碎响,恍若有人将十二枚锈针掷入白玉盘,每一声都刺得人心头发颤。我紧攥着粗布包袱,臂弯处的烫疤隔着三重麻衣仍在发烫——临清州衙伪造的官媒文书折了三道,方塞进袖中,那歪斜的朱砂官印活像醉汉呕吐的痕迹,却让钞关吏员连眼皮都未抬,指甲缝里的丹蔻却在文书上蹭了个鲜红指印。

“好个天足的美人儿。”盐商周天良抚着山羊胡笑,十二颗珊瑚珠串随他动作轻晃,发出细碎的脆响,“陈主事果然好手段,既能保你脱了流放名册,又能教你干干净净入我瘦马馆。”他目光扫过我未缠的双足,锦袍上的云纹绣工精致,却掩不住袖口露出的火漆印——那是私盐贩子用来封箱的独门标记。

牙婆递来的宣纸还带着徽州松烟墨的香气,我握笔的指尖刚触到砚台,左侧突然响起琵琶声。宫商角徵羽五音混着运河潮气扑面而来,正是《将军令》的变调。笔尖在“宁远卫”三字上顿住,却见周天良身后的教习们交头接耳,手中戒尺敲出催促的节奏,恰似诏狱里皮鞭扬起的破风声。

“Nederlands is moeilijk te leren.”我抬眼直视那双泛着精光的眼,见他山羊胡尖猛地一抖,珊瑚珠串撞在桌沿发出脆响。琵琶声戛然而止,十二名教习的戒尺同时停在半空——她们怎知,这门让红毛番子都咋舌的夷语,是父亲在宁远卫城头,就着烽火硝烟逐字教我的。

“妙极!妙极!”周天良突然拍手,震得案头账本簌簌作响,“当年陈主事在兵部查武选司卷宗,便说姜家女是千里马。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指尖重重按在我臂弯烫疤上,鎏金戒指上的“富”字硌得皮肉生疼,“琼州瘴气能毒杀七尺男儿,却毒不死你这会说番话的奇女子——三千两白银,值了!”

珊瑚珠串的脆响里,我忽然想起妇人替我系衣襟时,指尖掠过烫疤的避忌。原来从诏狱到瘦马馆,陈主事的“恩情”不过是场算计:父亲在兵部整理的《夷人通商录》,我跟着番商学的荷兰话,早被他当作换银子的筹码,标在了周天良的账本上。

“明日起学《牡丹亭》。”牙婆递来的绣绷上,丝线红得像刚凝血,“盐运司李大人最爱杜丽娘游园那折,尤其爱听‘炷尽沉烟,抛残绣线’。”她耳垂的豁口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像极了陈主事诏狱里欲言又止的神情,“莫要辜负陈主事一番苦心,他为你求了周大善人,才免得你去教坊司受烙铁之刑。”

戌时三刻的梆子声里,周天良起身告辞,锦袍带起的风卷来熟悉的沉水香——与陈主事袖口的气味分毫不差。父亲的话突然在耳畔炸开:“沉水香虽贵,却是私盐船必熏的香,能盖过海盐的腥味。”牙婆锁门的“咔嗒”声中,我腕间银镯轻轻磕在桌角,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五更天的薄雾漫上瘦马馆飞檐时,我听见牙婆与门房低语:“荷兰人的福船又到了,这次带了二十箱佛郎机炮......”腕间银镯突然变得滚烫。原来周天良要的不是会唱昆曲的瘦马,而是能与红毛番子讨价还价的通译,是能在私盐契约上用夷文签字的笔杆子。

父亲说得对,这世上哪有白送的生路?母亲被发卖浣衣局,弟弟送去了浣洗局,不过是这盘私盐棋里的边角料。而我,这枚带着“通敌”烫疤的棋子,终将被摆上盐运司的宴席,成为陈主事与周天良勾连私盐的活印章。

瘦马馆的木门“吱呀”开了,教习捧着孔雀翎羽进来,翠羽上的金粉簌簌落在我衣襟。镜中的女子额角结着淡疤,却插着价值百金的翎羽,恰似被装进金丝笼的海东青——纵有千里之志,也难逃被人把玩的命数。

窗外,江水滔滔东去,载着无数私盐船,也载着我未说出口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