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事,金石可开,弱水难回。周祀八百余年,亡于一介商贾吕不韦之手;战国七雄争霸,归于乱世枭主秦王政之抱。遥想当年,秦赢艰难立国,驱戎狄窥山东,养精蓄势;秦王政秉天气横扫诸侯,十年光景,韩、赵、燕、魏、楚如同无根的泥石流一般相继崩灭,山东六国,惟与秦东西相望的齐国一息尚存。当其时,秦将王贲从燕南攻齐,兵临临淄城下。齐王建左右为难,单父人吕文求见,力主齐与秦宣战:“齐地千里,带甲百万,若能登高而呼,携百万之师,收三晋之地,则齐威可立,秦国可亡。如其不然,三月饥亡。”齐王建心头一凛;因为秦使言称,归秦可封地五百里,不然则围城三月,直至水断粮绝。齐王建寻思,与其饥亡,不如归降,遂开城迎秦。秦王政依约,封共邑五百里松柏林地于齐王建。齐王建满怀希望赶往封地,雄心勃勃地欲将齐国八百年书于简簿,存于名山,传于后人。数月后,齐王建发觉身边食无可食,齐史未竟,人却饥毙于松柏之间,屈指算来,恰足三月。
却说战国纷争数百年,上无天子,下无方伯,而今海内归一,百姓无不雀跃。想那昔日武王东征后,休马华山之阳,放牛桃林之阴,发钜桥之粟,散鹿台之钱,四海归心,天下生息,而今对秦皇之政,更是期待。秦皇帝倒也迅疾,旋风般推行秦律,车同轨,书同文,衡币统一。更让百姓欣喜的是,朝廷颁下大酺令,每年都有三两日可以聚饮;因为按着秦律,三人以上不得同饮。虽说只是三两日,已是求之不得。
吕文的长子吕泽适值大婚,六礼之数,走过场般草草带过。恰赶上大酺令出,宰羊剖鱼,摆上流水席,亲朋邻里,一波一波,这边筵罢那边又至,好不热闹。吕泽是吕家长子,早年赶上父亲吕文疯癫不定,过早地担起家业,身躯矮壮,一脸老成。家里有百十亩水浇田,却也只够家用,剩余无多。别人家盖房,多是请了乡邻来,十天半个月的管上吃喝,一所新房这便竖起。吕泽舍不得这些饭菜,凭借一身蛮力,到池泽边砍来几棵半大榆树做梁柱,找来没了底的破瓮做窗户,贴着里墙掘地和泥,有闲了便垛上几层,蚂蚁搬山似的,也只三两年光景,居然盖就三间新房。小妹吕媭时不时过来凑热闹,叫过吕泽蹲下,举起小手替哥哥擦去脸上的泥点,随手抹在自己衣襟上,然后认真地叮嘱吕泽:“我可是出了力的,房子得让我住。”大妹吕雉放羊回来早时,倒是常常提水和泥,帮上些许忙。按理说老二吕释之应该出些个力,可这位公子整天油嘴滑舌偏是不见人影。
不管怎么说,新房有了,娇妻董桂也娶过门。忙碌一天,吕泽送过最后一波邻里,收拾好零乱的宅院,哄走嗷嗷不肯离去的小妹,这才返身回到新房,见新娘早已如寝,便宽衣解带,赤条条钻进被窝。已是仲冬月,虽然不是天寒地冻,却也是寒意凛凛。光棍汉钻进热被窝,闻到女人的体香,胳膊又触到脂滑的肌肤,不由得伸手过去拥住新娘。不想董桂毫无反应,倒让吕泽住了手,心思可能自己忙晚了,人家已然熟睡,便不好惊扰,再者他也确实累极,遂平身入睡,竟自酣声随起。
秦时男女并无大防,桑里垄间,情之所至,便可成欢。只是吕泽为人实在,并且早早负起家事,没有机会没有心情与同龄人厮混,竟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倒是董桂早领男欢女爱,大婚之前邻家嫂子被母亲请来为其传授房事时,她装作倾听,心里却在暗笑。刚才客人散去,她便去衣入衾,好不容易盼到忙完的吕泽进屋,新娘的一丝羞怯和少女的几分矜持,使她拥衾假寐;怎知那吕泽不解风情,只一搂无果便自入睡,气得董桂翻身坐起,猛推已然起酣的吕泽,嗔道:“这就睡啦!”吕泽刚入浅梦,一惊而醒,尚不明就里,半睁的眸子里却是赤裸的娇娘,朦胧中柳柔花嫩,玉山半颤,自是欲火盈脉,一把抱住董桂,压在身下。董桂被这突来之力吓住,不知所以,任由吕泽摆布。无奈吕泽不识人事,一身蛮力,瞎打误撞。已经回过神的董桂心中暗笑,遂翻转体位,曲意迎合,一时间弦满弓硬,云浸雨润。吕泽犹如滑入温润的薮泽一般拼命挣扎,直到精疲力竭,重重压在董桂身上,如入云雾。稍顷,心满意足的董桂,拍拍吕泽:“你真厉害!”
谁知隔墙有耳,窗外一阵骚动,一群后生哄而散之,奔跑中有人尖着嗓子喊叫:“你真厉害!”原是后生听房。董桂羞得“嘤”得一声,推下吕泽,又忽得把头埋进男人怀中。
鸡鸣三遍,一对新人始方醒来。吕泽看看身边的新人,想想昨夜之事,平生些许不自在。董桂倒是洒脱,拍一下丈夫,说了声“起了”,便一把撩开被衾,麻利地穿衣起床,推开房门,到院外的厨房张罗早饭。吕泽见妻子出去,这才草草穿上衣裳,无所事事,也来到厨房。昨日只顾忙碌,这会才有工夫细细打量妻子,葛麻宽衣,竟掩不住那纤细的腰身,因案前忙活而扭动的圆臀像带钩的鱼线拉直了吕泽的双眼,他痴痴过去,不自觉地从背后拥住董桂。董桂一惊,回眸见是丈夫,便用湿手拍打吕泽的手,说道:“还不够哇?放手,留神被人看见。”吕泽也不说话,手却不停乱摸。
二人正在热乎间,忽然外间一通吵闹,吕泽心想这帮小子,昨夜冻了半宿,这一大早又来折腾。不情愿地住手,来到厨房外,才知不对劲,原来站在院内的是一群士卒,为首的问道:“你是吕泽?”吕泽点头。士卒不由分说,架起吕泽便走。吕泽惊问:“这是干什么?去哪?”“到了你便知道了!”
董桂追出厨房,眼见如此阵势,扬起手大喊。不想被吕泽解开的带扣揭开了衣襟,感觉冷风入怀,才知衣襟敞开,又见走在最后的士卒回过的头凝住了她的侧胸,忙的左手按住右襟,狠狠地瞪了士卒一眼,随即摸索着系上带扣。追到里门,发现被抓的不止吕泽一人,十几个青壮年都被捆在一起,满里人聚在周围,议论纷纷。吕泽家人已在人群之中,董桂一见,不觉眼睛一红,鼻子一酸,泪水便挂在双颊。吕母一边劝慰儿媳,一边打听,这才知道,原来抓人是为收缴兵器,谁家把私藏的兵器交上来,便放人,否则出外徭戍边。董桂一听头便懵了,家里世代为农,哪里来的兵器,不觉失声号哭。
朝廷收缴六国兵器运往都城咸阳,为的是息连年战祸,固秦赢江山。齐鲁之地初行郡县制,那些新任郡守、县令们感恩戴德,不遗余力地为朝廷效力,极尽所能。秦皇帝昭令天下收缴兵器,息兵罢战,单父县令自觉所收兵器不足,便想出计策,将各乡青壮抓来县城,或者交来兵器、铜具,或者将男丁戍边。此计果然好使,私藏的兵器缴上来了,祖传的铜鼎献上来了,农耕的铜具也堆到了县府。县令眉开眼笑,亲自督导熔具铸矛,遂令县尉将新旧兵器装车上船,浩浩荡荡运往咸阳。同出一令的还有徙十二万富豪于咸阳,一时间,山东六国舟辑车马,日夜兼程,水路旱道,汇聚咸阳。白日里水波荡漾,路尘干云,到晚间渔火如龙,马灯似蟒。
秦皇帝看着丞相王绾呈上的各地奏报,心中颇为满意。欣喜之余,他又询问营建齐宫的情状。秦皇帝还是秦王的时候,每当剪灭一个诸侯国,便会依着该国王宫的规模样式在咸阳城北再建一座,并将该国的宫女安置其中供其巡幸。齐国是他最后灭掉的诸侯国,他要把齐宫建成各国最大的宫殿,以贺六国归一。议到兴处,君臣商议到现场巡视。太仆已奉旨准备车马,这时内廷呈上急报,奏称临洮发现十二金人,身长五丈,足履六尺,威武雄壮,只是身着狄服,以为不祥。
秦皇帝面无表情地看完奏章,片刻沉默之后,吩咐王绾:“城外暂行不去。王丞相,那些待诏博士都到了吗?”
“已经到齐,原是等到午后召见。”
“现在便宣。”
王绾心中一沉,因为正在兴头之上,接到如此呈奏,喜怒无常的秦皇帝这会儿隐忍不发,而要召见待诏博士,恐非善举。而他能做的就是引导待诏博士们顺序进入咸阳宫前殿,心思飞快地翻转着各种应对策略,以备不时之需。
待诏博士们在偏殿候旨陛见,原本静静等待,此时却是议论纷纷。甫才郎中告知午后召见,先行宫中用食。本来奉旨陛见,等上一天半晌甚是稀松平常,即便是候上三天两日见不着皇帝亦非鲜见,所以人们并不着意,一俟郎中出殿,便啧啧钦羡着宫中美食。即便陛见不成,能在宫中用食,也算不虚此行。那些进过殿的便摆起老资格,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淡淡地讲说宫殿用食亦是尔尔,“君以为伴驾用膳?”人群中有一年轻人,一语不发,格外显眼。此人乃薛地人叔孙通,年方及壮,又是一副无谓心肠,在这些花白胡子之间更觉年轻。他祖上家道殷实却非书香世家,又不似一般儒生那多羁绊。自小读诗断文,经籍典章烂熟于心,擅于回文转经,通权达变。他虽初入宫殿,却不似新儒那多忐忑,此时无所事事地听着人们议论,眼睛却在殿宇内转还。人们正将那备筵就食如同经文一般说解,忽听叔孙通言道:“诸位,圣旨即到,想来是恩旨与陛下共膳。既得以召见,又饱以肚腹,荣幸之至哉!”众人知他胡说,回头看时,只见一人褐衣紫绶,疾步而来,却是四平八稳,现着常人不有的气度。有人已然认出此乃丞相王绾,想来事有变故,但绝非就食御膳。听到王绾传旨,一帮待诏博士心中正在念想着宫中美食,现在复传陛见,难免几分失落。只是皇命在天,也只有在丞相的引导下一起跪拜秦皇帝。秦皇帝依旧沉着脸不做声,只是伸手示意,王绾领会,指示待诏博士们在大殿中央站定。
秦皇帝看着殿下这班满腹经纶却衣着各异的待诏博士,各个垂首而立,想来自视甚高,若非荣华富贵的诱引,他们才不会如此垂首恭立,不觉心中轻蔑地一笑。他打心底里瞧不起儒生,这些人除了死抠经书,百无一用。他想起议帝号之事。秦朝之前皆称“王”,至高无上。但秦王把所有的“王”都变作了阶下囚,便觉得“王”这个称呼不足为意,于是他颁令“议帝号”。博士们循经论典:秦王功业之大,自上古未尝有,五帝所不及。上溯三皇:天皇、地皇、泰皇,泰皇最著名,于是奏称“泰皇”。文人太过迂腐,只知引经据典,买弄学识,秦王自不以为然,现成的东西缺乏新意。不快的念头一闪,他有了主意,因为他自信自己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便去“泰”著“皇”,采上古“帝”号,号曰“皇帝”。他要做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早在他制命吕不韦就国河南时便立下此志。他要做天主,不做共主,因此他彻底推行郡县制,天下无王,包括儿子。皇帝自朕始,始皇帝只此一人。
秦皇帝这边沉思不已,大殿内寂静异常,只有沙漏在沙沙作响。殿下的待诏博士们心中不免七上八下,王绾心中更是打鼓,听着令人心烦的沙漏声,心中的不安愈发加重,对沉寂后的爆发更为担忧。
“朕,”秦皇帝终于开了口,他有意识地把“朕”字咬得很重,因为之前人人可以称朕,而今这是他一人的独称。今次是他第一次召见待诏博士,他有意要压一压他们的锐气。“驰骋沙场十数载,阅地万里,杀人无数,才有这海内归一,诸夏一统。哼哼,”秦始皇冷笑一下,幽幽而道,“朕走马之间,殿前这数十颗项上人头便要搬家了。”他越说越轻,在这掉一颗针都会听到响声的大殿,却分明如根根铁针冷飕飕飞向每人脖颈。感觉到人们都在为脑袋担忧了,他才转入正题:“而今六国初并,开城郭,毁兵器,天下息兵,黔首乐业,亘古未见。朕秉天气,承水德。水主阴,阴刑杀,治天下嘛,惟有严刑苛法。当然,这是对暴民而言,对逆贼而论。对于黔首,对于儒生,朕是恩加的。今天征召诸公,便是要你们为天下尽心,为朝庭尽力,为朕,尽忠!”秦皇帝收住话头,瞟一眼心惊胆战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待诏博士们,微微一放脸色。“各位均是饱学之士,熟读经书,这很好,但不够;虽然具官待问,也要精研秦律,书同文,车同辙,不是一句话便能奏效的,要有明律,要有酷臣。朕甫闻奏报,临洮乍现十二金人,高五丈,着夷服,诸公怎么看?”
见秦皇帝下问,这些儒生立时活跃,议论纷纷道:“金人夷服,定非祥瑞。纣王为政,龟生毛,兔生角,兵甲之象。所谓气乱于中,物变于外,此一象必有内由,万望吾皇为鉴,莫使之为患。”众人纷纷附和,更有人搜肠刮肚卖弄经学:“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日食三十六,地震有五,山崩计二,所以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因此,这些儒生们开始谏言,有议大赦天下的,有议宽以待民的,有议捕杀金人的,似乎厄运在即,大乱当前。
王绾听得心中发急,心中暗忖:始皇帝甫亡六国,深恐山东复乱,这才去关隘,缴兵器,这群呆儒生如此乱语,岂不寻祸?但是王绾使眼色不管用,开口阻拦也不妥,只有干着急的份。
王绾着急之时,秦皇帝突然朗声大笑,瞬间又嘎然而止,厉声说道:“天下大乱?何来之乱?!”议兴正浓的待诏博士们被这突来的厉吓惊住,立时失声。王绾见到秦皇帝发怒了,悬着的心反倒落下,只待下文。秦皇帝并不为众人的变化所扰,依旧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朕之天下,日月所照,舟舆所载,莫不得意,何以言乱?纣王?殷纣王天资敏疾,文武兼具,但是后来却酒池肉林,宠姬误国,可与朕比吗!黔首无知,诸公也如此鄙陋,令朕失望,大为失望。”秦皇帝怒目殿下,稍顿又道:“这哪是不祥?明明是献瑞!胡言乱语,误国误己。来人!”
中郎应声进殿,王绾几乎是同时屈体跪地。众人眼见丞相跪地,立时明白了过来,呼呼腾腾乱纷纷跪倒一片。这时一直不做声的叔孙通抬起头来扬声说道:“吾皇容禀!”
秦皇帝正要发令拿人,却见黑压压的后脑勺中直起一人,精明的神情中带着讨巧的神态,便道:“讲!”
叔孙通刚才一直在观察,发觉秦皇帝除了对众人口不择言的愤怒外,确实以为金人出现是吉兆,现在情势紧急,再不出手恐有性命之忧,一言既出,感觉秦皇帝怒视中怀有几分期许,于是说道:“臣以为这十二金人非但不为不祥,而是大吉。”
秦皇帝面色转缓,说道:“讲。”
叔孙通清一下嗓子:“臣闻天分四时,日月寒暑,凝而为露,乱而为雾,怒而为风,和而为雨。想我大秦初并天下,风时雨适,六合同风,九州共贯,四海之内,莫不宾服。《诗》曰:‘有来雍雍,至止肃肃,相维辟公,天子穆穆。’皆言四方来和。臣以为这十二金人乍现临洮,正是夷狄臣拜!”
一席话讲得秦皇帝仰首大笑。笑毕,秦皇帝吩咐王绾:“传朕制令,各国所缴兵器悉数运抵咸阳城西,在渭河之阳圈地千亩,以临洮金人为模,铸造金人!要有铭文,着李斯文,蒙恬书。李廷尉文润意远,蒙将军字衔风骨。”
王绾一边倾听,一边文不加点、行云流水般记录,秦皇帝言毕,他已草制完成。秦皇帝略微一看,只字未改,便取来玉玺盖上,即刻发制。闹得待诏博士如同观戏瞧景一般,局外人似的呆在大殿。秦皇帝喝凉粥般处理政务,又自觉这个下马威还算满意,便也不再起意处置他们,草草打发这班待诏博士退殿,继续待诏。
待得众人退下,秦皇帝又命王绾草制,调遣万余兵卒在咸阳城西南的渭水边上圈地千亩,东开三门,收储六国兵器。一时间,圈地中央,匠人们积土为台,竖起十二金人胎模。三千座“将军盔炉”环绕六方,九千名铸工顺序熔铸,一时间渭水北岸夜如白昼,昼闪星辰,铸得二十四万斤之铜人一十又二,矗立钟宫,威加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