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三 三星堆的前世今生

霍巍

岳南先生的新书出版之际,他嘱我为之作一篇序。我和岳南先生虽然仅只见过一次面,但他的书我却是读过不少,尤其是近年来出版的《南渡北归》,写尽了民国知识分子经历的沧海桑田和个人命运的苦难辛酸,让我手不释卷,连着读了好几遍,阅后我不禁掩卷长叹,心中波澜起伏,久久难以平静。实话说,他写的三星堆和金沙的这部书,以前虽然粗粗翻过,但没有细读。为了慎重起见,我在承诺为之作序之前,又细读了一遍,才答应了岳南先生的邀请。

岳南先生可以说是国内享有盛名的描写考古发现、发掘的纪实性文学大家,他撰写的一整套总标题为“考古中国”的多部头大型考古纪实文学作品——《风雪定陵》《复活的军团》《越国之殇》《绝代兵圣》等等,在国内外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本书就是其中最新的一部。

我对他的敬重之情,首先源自于他的写作态度。作为作家,想要写好这类具有深厚历史文化背景的考古纪实文学,其实是很难的,因为这一要有引人入胜的文字功底,要有文学性,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要会讲故事”,有可读性。二是要有一定的史学基础,这“故事”不能像现在大量涉及古代历史的影视作品那样胡编乱造,信口雌黄,误人子弟,以为历史真的是“一个可以任人打扮的女孩子”。三是考古学这门学科在外人看来似乎很好玩,跟探险和挖宝似乎是一家人,而实际上却是一门十分严谨、甚至有些近于刻板的科学,除了田野发掘、室内整理这些基本的操作环节之外,如何对这些地下出土的遗物和遗迹进行科学的阐释和解读,更是既需要客观、冷静的科学思维,还要有合乎逻辑的科学推理——换言之,这就是我们在行内常说的要有科学的想象力。

岳南先生在上述这三个方面,都是让人感到十分敬佩的。读他的书,既像是在读文学作品,又像是在读历史著作,他的写法可谓两者皆通,文史并重。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司马迁的《史记》。长期以来,人们公认《史记》是“二十四史”中最富文采的一部史学名著,但也有人质疑说,这里面有许多情节恐怕都是司马迁本人虚构和想象出来的。像书中那么多关于人物内心世界的描写,那么多历史细节的陈述,有何凭证?这实际上涉及历史学最基本的、也是最核心的问题,即何为历史?今天的历史难道就是“历史书写”的历史吗?如果是,那么日本右翼书写的“二战史”(他们常常称之为“太平洋战争史”)也可以成为“历史”,像南京大屠杀这样让中国人刻骨铭心的历史都将不复存在。如果不是,那么什么样的“历史书写”才可能成为“信史”?

其实,岳南先生的历史书写,在一定程度上也面临和回答了这个问题。像岳南先生这样的写法,在国内外早有先例,而且我还特别注意到,在他的不少著作中,甚至从写作格式上都带有史学著作的特点。比如说对于重要史料都以注释的方式列出,让读者可以看到他的史料出自哪里,他的理解是否合理;书中随文常常附有必要的照片、线图甚至一些年表类的表格,都是力图让人们去“走近历史的真实”。这样的写作方式,也是让我这样的读者很容易接受的。

岳南先生的这部书是写三星堆和金沙遗址的,作为三星堆1986年考古的亲历者之一,我读来当然感到更为亲切,对于其中涉及的人和事,我也相当熟悉。这部书中对于三星堆遗址考古的基本叙事,我认为大体上都是成立的,不仅基本线索清楚,而且书中很多内容都是经过对当事人的采访记录下来的,这大约和今天史学界流行的“口述历史”之间,也有一些契合之处。由于各种原因,我不想再对当时的一些细节进行描述或解释,但借此机会,有几个问题倒是可以说明一下。

首先要说的是,1986年的三星堆遗址考古,是历史上田野工作发掘面积最大、也是获取科学的考古资料最为丰富的一次。此次工作大致可以分为前、后两个大段,第一个阶段是为了配合四川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1984级学生的田野实习,在四川省文化厅、文物管理委员会和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大力支持之下,由四川大学历史系考古教研室组成指导小组,由当时的考古教研室主任林向教授作为组长。我那时刚刚考古学硕士研究生毕业,就作为指导实习的青年教师参加了此次发掘工作。还有一位青年助教李永宪(后来他也担任过四川大学考古系系主任)也是这个指导小组的成员。当时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很支持和配合学生的实习工作,专门指派了“二陈”,即后来成为三星堆考古著名学者的陈德安、陈显丹先生,这两位四川大学考古专业1976级的学生,也加入到这个指导小组。因为川大考古专业是隔年招生,所以1976级的二陈和1978级的我虽然隔了两个年头,实际上仅仅相差了一个年级。我们大学本科的田野考古实习是在长江三峡地区进行的,二陈中的陈德安还跟我们这个年级在一块实习过,一整天里,吃喝拉撒都在一起,都是很亲密的考古兄弟。因为林向老师是考古教研室主任,又是我们大家的老师,所以,这个五人指导小组从一开始就是很团结的。

按照考古大遗址发掘的通常做法,这次在三星堆遗址的发掘共分了三个区,发掘总面积达到1325平方米。其中,陈显丹负责第三区,李永宪负责第一区,我负责第二区。第三区发掘的面积最大,出土的器物也最为丰富,很是让我们眼热。——顺便说一句,今天陈列在三星堆新的博物馆当中的大量陶器,有很多就是从1986年的第三区发掘出土的。

我们从1986年的3月1日进场,到了1986年的6月底,第一阶段的考古工作告一段落。关于这个阶段所取得的成绩,林向先生在他为本书写的序言中曾经总结道:“发现了房屋遗址二十多处,灰坑104个,还发现典型陶器群,外有玉石璋、玉石瑗和陶塑鸟兽、石人雕像、漆髹陶器、雕花漆木器等等。”可以说,正是这个阶段的考古发掘,才让世人认识到三星堆遗址的重大价值,也为后一阶段两个祭祀坑的发现和发掘埋下了伏笔。

1986年的7月18日至8月16日,当地农民不断地“蚕食性”地在当地取土烧砖,在这个过程中一号、二号两座祭祀坑相继被发现,三星堆考古便进入到第二个阶段,即对这两座祭祀坑进行抢救性的发掘清理。随着大量埋藏着的象牙、玉器、黄金制品和青铜制作的头像、面具、高大的神树和立人像等的出土,这个重大的考古发现震惊了世界,人称“沉睡数千年,一醒惊天下”。发现的当天,我、陈德安、李永宪三人和我们的三位1984级学生朱章义、刘章泽、张文彦都在现场,亲眼见证了三星堆“众神”从沉睡中惊醒后重见天日的过程,至今想来仍然十分激动。

我当时负责的二区,就是出土祭祀坑的地方,后来被认定为三星堆都城当中的祭祀区。当时在这里发现了不少房屋的柱洞,其走向朝南,也就是说,这里虽然距离位于本区北部、后来发掘出土的两个祭祀坑仅仅一百多米,但指示给我们的方向却相反。为了进一步追踪房屋基址,我们随后布置的考古探方是朝南拓展而不是向北,因此与这两个祭祀坑可以说是“失之交臂”。后来有不少人问我:“为什么这两个祭祀坑就在你所负责的二区,你却没有挖到呢?”对此我只能说:这就是考古,不是挖宝。因为考古是有严格的田野发掘规程的,必须遵守,当房屋遗址现象已经露头时,就只能按照规程将其尽可能地加以揭露,弄清楚它的布局、结构,而不能弃之不顾,随心所欲地在发掘区内“四面开花”,想挖哪里就挖哪里。

当然也不否认,考古发现也会有运气的成分,或许作为一名考古学者,上天给我的好运气并非在三星堆,而是另有安排。如果讲“宿命论”,后来当我和李永宪告别三星堆,远走青藏高原,在那里取得一系列重大考古发现时,或许就是“上天”的安排,“东方不亮西方亮”。我也常对我的学生们讲,考古发现可以说是七分勤奋、三分运气的结果,不是所有的考古人都能遇到三星堆、金沙遗址这样的“好运”的。

第二阶段的三星堆重大考古发现和发掘,我们是理所当然的发现者之一,对此岳南先生在书中做了十分精彩的描述。当时现场的混乱、局面的难以控制,现在想来都有些后怕。不过我特别佩服陈德安,他有很丰富的跟当地村民打交道的经验。这里我要补充一个小小的,但是重要的细节:当时虽然大部分器物被当场追回,但还有一些器物被现场的村民带回了家中。只见陈德安站在高高的台地上向群众宣布:“凡是今天下午五点钟之前将拿回家的东西交回到这里的,算是带回家‘学习’了;凡是过时还不交回来的,性质就是盗掘国家文物,那就是犯法的了!”这一招很收奇效,到了当天下午,陆陆续续交回来很多器物,甚至一件玉牙璋上一个被挖掘后折失了的小角残片,也被追缴了回来。只是后来当金沙遗址出现同样的轰抢场面时,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两个祭祀坑的发掘清理,前面提到的川大1984级在三星堆实习的三位同学全程参与了工作,并付出了诸多辛勤的汗水甚至泪水和血水,这在岳南先生的这部著作中也有十分生动的描写,非常值得一读。只是有一点需要在此说明,在岳南先生的书中是这样写道的:“具体发掘工作由陈德安、陈显丹两人共同主持。四川大学两位老师李永宪、霍巍因校方有事急召返校不再参加发掘。”我不知道岳南先生的本意,但我承认这样一种表述方式是非常艺术的。事实上,从三星堆两个祭祀坑被发现的那一刻开始,我们便被“边缘化”了。我要慎重地说,不是学校有“急事”要召我们回校,而是另有缘由,这里就不便深说了。我和“二陈”是在三星堆那个砖瓦厂(当时的三星堆考古工作站)肩并肩“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好兄弟,我们之间至今还保持着非常亲密、友好的同窗情谊,我们的心始终是相通的。不过当时我们都还不过是人微言轻的“小人物”,是无法左右大局的。

2019年,当三星堆再次发现六个新的祭祀坑时,在时任四川省文化和旅游厅副厅长、党组成员、四川省文物局局长王毅先生(他是当年金沙遗址发掘时的成都考古研究所所长、金沙遗址考古发掘的主持者和发掘者)的亲自部署和主持下,新一轮三星堆考古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局面、大格局。由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为主导,四川大学、北京大学、上海大学等国内三所重点高校师生组成的联合考古队进入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三星堆考古现场,就在当年的一号、二号坑附近,发掘新出土的六个祭祀坑,展现了三星堆新的辉煌。如今,当年主持三星堆1986年考古发掘的林向先生已经仙逝,没能亲眼目睹四川考古呈现出的全新面貌和三星堆的伟大发现;而我们四位当年的“青春少年”——“二陈”、李永宪和我,也早已经是白发苍苍的“奔七”老者。直到三星堆六个新的祭祀坑被发现之时,四川大学的考古队才重返三星堆,在省文物局的领导下开启了多方合作、协同攻关的三星堆考古新局面。我深信,如果林向先生在天之灵有知,他一定会为之深感欣慰、大声叫好的——“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最后,我简单地谈一下我对三星堆考古的看法。过去我很少写关于三星堆的研究论文,因为我始终认为,三星堆提出的问题,要比我们现在已经能够解决的问题多得多。今天的三星堆考古,还只是一座巨大的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而已,我们对它的认识才刚刚开始。这些年我也陆续发表过一些关于三星堆考古研究的论文,不止一次地主张,观察三星堆,有三个重要的维度,即:其一,三星堆是古蜀文明的辉煌创造;其二,三星堆与中原文明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其三,三星堆为我们提供了与世界古代文明互鉴的绝好样本。

三星堆青铜文化中最令人感到神秘而震撼的,是由高大的青铜神像、造型奇异的青铜面具和头型、发式各异的青铜头像组成的这个“青铜神灵系统”,以及以各种神灵动物和“神坛”“祭坛”组合而成的“祭祀礼仪背景”。这些考古器物,如果仅仅从器物类型学来加以比较,无疑已经超越了我们现有的考古知识范围,用所谓过去的“常识”是无法解释清楚的。但如果细致观察,将三星堆出土的器物群放置在中国殷商时代“重巫好祀”的大的时代背景之下来加以考察,也并非难以理解。

首先,三星堆祭祀坑内出土的青铜器,可以分为两大类别,一大类别是青铜容器,另一大类别是其他的青铜器。青铜容器在三星堆祭祀坑中只见青铜尊和罍,而不见青铜鼎。尊是指喇叭口状的容器,而罍是一种小口青铜器,两者都可作为盛酒器,是祭祀的青铜礼器。三星堆祭祀坑中的青铜尊肩部饰有牛头或立鸟,在肩、腹部有扉棱,常见的纹饰有夔龙纹、饕餮纹等,这和中原的殷墟、郑州以及南方的湖南、湖北、安徽出土的商周青铜器中的尊相类似。虽然迄今为止在三星堆遗址的考古发掘中,尚没有发现过中原青铜礼器系统中最具代表性的鼎,但同样可以作为礼器使用的尊和罍的发现,证明三星堆青铜器可能接受了来自中原青铜礼制的影响。头顶青铜尊的跪坐人像,也说明尊在三星堆文化中具有重要的礼仪性质,这和中原青铜礼制具有共性。同样,三星堆出土的玉璋、玉璧、玉琮等玉器在中原文化中也是作为礼器使用的,这表明三星堆出土的玉器和青铜尊、罍一样,也都是祭祀性质的“礼玉”,三星堆文化礼制系统和中原文化礼制系统有着密切关系。

其次,“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三星堆考古最大的特色,是出土了青铜面具、头像、各类人像或神像以及青铜神树等一批具有浓厚神秘色彩、造型夸张怪诞的器物群,尽管我们迄今为止尚无法对其进行准确的命名以及具体性质、功能的推断,但总体上可以认为其与神灵、祭祀、沟通天地这类介于“人神之间”的行为活动有关。这也是考古学界多数人主张将出土这些器物的八个器物坑均命名为“祭祀坑”的主要依据。而这一点恰恰与古史传说中颛顼帝“乃命重黎,绝地天通”这类具有巫觋性质的原始宗教仪式亦相契符。只不过中原殷商时代的祭祀活动主要体现在对祖先和上帝(帝)的崇拜与祭祀,通过宗庙、甲骨文、大量的牺牲(包括用人作为祭品)来体现“殷人重巫”的文化传统,而三星堆则是采取了另样的青铜器物群,更为直观、更为生动、更为鲜活地为后世展现了殷商时代各地不同的祭祀场景。

再次,如同张光直先生所言,将世界分成天地人神等层次,是中国古代文明重要的成分,中国古代许多行为、仪式和宗教思想就是在这种世界的不同层次之间进行沟通——他称其为“萨满式(shamanistic)世界观的特征”。而沟通天地人神,则是宗教人物的重要任务。三星堆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中华文明的共同特性。而这个特性,也是可以和世界其他古老文明展开对话的。美国学者罗泰讲过这样一段话:“在三星堆‘神殿’及‘神坛’镂空纹饰上众多关于仪式活动的题材提供了另一个做跨区域、跨时代比较的方向……这种在许多早期文明如埃及、美索不达米亚、迈锡尼及大部分的新大陆文明皆为艺术主流的具象艺术,在商周文化的传统中却不重要。”其实,这恰恰说明由于三星堆的考古发现,才弥补了以往“商周文化传承”中的重要缺失部分,让世界看到一个古老文明中充满想象力、创造力,沟通神人天地间的神奇景观。这不能不说是因为三星堆,才首次让中国考古和世界古代文明从艺术、神话、原始宗教信仰等不同的层面,有了平等对话的可能性。

岳南先生在本书中还写了三星堆2019年以来新的重大考古发现的过程,所以,对世人认识和了解三星堆的“前世与今生”,在我看来没有比这部著作更好的纪实文学作品了。我真的要再次向岳南先生表达我最真诚的谢意,感谢他为大家写了一部关于三星堆和金沙的好书,让我们的读者大众可以神游其中,自得其乐!

是为序!

简介

霍巍

(1957— )

现为四川大学杰出教授、历史文化学院学术院长、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万人计划国家级教学名师,曾任四川大学博物馆馆长,主要学术著作曾获得教育部、四川省高等级奖项,两次入选《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曾参加过1986年三星堆考古发掘,并组织参与了2019年以来四川大学加入的三星堆新一轮祭祀坑考古发掘,任学术顾问组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