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东京来信
就在葛维汉与林名均等学者在华西大学博物馆集中精力整理、研究广汉出土器物之时,1934年下半年,成都东方美术专科学校校刊创刊号突然发表了一篇题为《古玉考》的学术论文,论文的作者为成都古董商人兼金石学家龚希台。据该文称,1932年秋,龚氏从燕道诚手中购买了四件精美玉器。“其玉外作深褐色,或染朱,颇似出土器物。其一折断,其中略作灰色带浅红斑纹,质地不甚坚细,其质料又与其他玉器迥异。然四器之形制及制作仍与广汉文化遗物大同小异。四器并为圭璋之属,各长尺余,柄俱有孔有牙,与土坑出土琰圭之牙孔无殊。”龚希台经过对所购玉器的鉴别研究,认为“燕道诚掘出玉器之坑及其周围乃传说中古代蜀国望帝之所,出土的可以串联的绿松石珠则是古代帝王冕毓饰物……”。
此文发表之后,立即引起了学术界的瞩目与争鸣。一批中外著名学者如顾颉刚、蒙文通、徐中舒、郑德坤、卫聚贤、葛维汉、戴谦和、林名均等纷纷加入到了这场争鸣之中。据后来出任华西大学博物馆馆长的郑德坤说,到了“民国二十九年,龚氏已归道山,其戚某氏以重价(将四件玉器)售归华西大学博物馆”。当时尚在馆内的林名均考察了这四件玉器后说道:“其器质皆精美,各长尺余,柄俱有孔有牙,与前述琰圭之牙孔无殊。其一上部如戚形者,龚氏以为钺;其一上有三枝者,龚氏以为戟;上作半圆者,谓之为琰圭,与前所述之琰圭相同;上如刀形者,谓之为牙璋,皆治兵之器也。龚氏考证精详,惟质料与吾人所见略异,故有人疑其不真。”正如林名均所言,这几件玉器的真伪问题一直在学术界存有争议,没有人能做出一个权威性的令众人皆成共识的结论。
就在学术界围绕广汉出土的古玉与古器物所展开的研究与讨论方兴未艾之时,1936年,葛维汉于《华西边疆研究学会杂志》第六卷发表了历史上第一份有关广汉古蜀文化遗址的考古发掘报告——《汉州发掘最初报告》(“A Preliminary Report of the Hanchow Excavation”)。报告将月亮湾发掘出土的器物、纹饰与河南安阳殷墟、河南渑池仰韶村、奉天沙锅屯出土的器物做了比较,大胆而科学地提出了“广汉文化”这一学说,并断定这一文化其时代上限为新石器时代晚期,下限则为周代初期,也就是在公元前1100年左右。同时极富预见性地指出:
较之龚希台的《古玉考》一文,葛维汉的报告发表后,在中外学术界引起了更为广泛、热切的瞩目。因为这是历史上首次将广汉月亮湾作为一处古代文化遗址进行命名和剖析,并较详细地论述了出土器物与这一遗址内在的文化联系,揭示了掩埋者的意图和秘密,将隐匿于历史深处虚无缥缈的古蜀文明掀开了沉重的一角。这一角虽锈迹斑斑、雾气昭昭,但毕竟在万重关山中打开了通往古蜀王国的一条小小的隧道,从而出现了“山有小孔,仿佛若有光”的可喜局面。虽离进入令人心驰神往的“桃花源”还有艰巨漫长的一段路程,但毕竟显现了希望的曙光,这曙光或许在不远的未来必将照耀出一段历史的大世界、大辉煌来。由此,广汉发掘的消息传到日本后,使在革命低潮时期流亡日本的郭沫若兴奋不已。很快,林名均和葛维汉收到了郭沫若的来信,要求赠予广汉发掘的全部照片和器物图形以先睹为快。林、葛二人此前与郭沫若友善,接信后一一照办,很快将资料由海路寄往日本东京。郭收到后,于1934年7月9日回信向林名均、葛维汉表示谢忱,并畅谈他对“汉州遗址”的看法,行文中充满了对哺育他成长的故乡山水的深切眷恋,同时也看得出他当时那跃跃欲试而又无可奈何的两难之情。其言曰:

葛维汉《汉州发掘日记》手稿(图:视觉中国)
沫若
1934年7月9日
郭沫若在接到这批材料和图片后,是否对广汉文化做过深入的研究,不得而知,但葛维汉与林名均对此的研究却持续了下来。继葛维汉那著名的发掘报告之后,1942年,林名均在《说文月刊》第三卷第七期上发表了《广汉古代遗物之发现及其发掘》长文。文中对出土玉器坑与其他器物的看法,有的与葛维汉的墓葬说基本相同,有的另有自己的见解,林文说:

月亮湾出土的玉璋(图:视觉中国)
关于广汉遗物出土的重要性,林名均从四个方面做了概括:
就在华西大学葛维汉、林名均等学人趁着研究的热潮,憋足了劲儿准备离开书斋,再行赴广汉月亮湾发掘,并做进一步研究之时,震撼世界的抗日战争爆发了。在大炮呼啸、血肉横飞的境况中,发掘工作被迫中断。后来随着形势的不断变化,华西大学的洋教授们一个个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先后情愿或不情愿地返回了自己的国家,发掘月亮湾的机会对于他们也随之一去不复返了。
尽管迫于当时的条件,发掘工作业已停止,但关于这方面的研究却延续了下来。就在葛维汉、林名均在月亮湾发掘之时,正在燕京大学哈佛燕京学社以硕士研究生的身份攻读古文字与考古学的郑德坤,曾专程入川赴广汉发掘工地进行过参观与考察,并和葛氏做了学术方面的交流。月亮湾的发掘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到了1941年,在美国哈佛大学获得考古学及博物馆管理学博士学位并回国的郑德坤,接替葛维汉出任了华西大学博物馆馆长。在担任馆长期间,他亲自拟订了一个以馆藏两万七千多件西南出土文物为基础,将博物馆建成一个教学研究中心的计划。许多年后,郑德坤在回忆这段生活时曾说:“博物馆的工作除了将馆内几万件古物整理和展览外,我还提倡利用这些古物作为‘乡土教材’。从前的留学生,多数是把他们在美国所念的理论整套搬回来,用外国的材料来教书。我当时则提倡乡土教材,主张用当地的材料来讲考古学与人类学。馆中藏品主要是西南一带的文物,于是我就用这些材料整理出一个系统,以为教学之用。整个博物馆跟大学的课程配合起来,这样教考古学与民族学就不再是洋学空谈,每课都有实物可供研究和实验。”郑德坤的这一做法不仅为国人所敬重,同时也获得了国外学者的赞扬。当时来中国访问的英国牛津大学笃实教授即对此深感惊奇。他认为当时的西方人士都以为西方文化比任何文化都文明,中国国内学术界也弥漫着崇洋的歪风,而四川竟有位中国人坚持用自己的“乡土教材”教学,实在令人心悦诚服。
也就在这个时期,郑德坤写出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长篇论著《四川古代文化史》,并在《华西大学博物馆专刊之一》发表。其中的“广汉文化”一章,曾详细地提及了葛维汉、林名均等在广汉发掘的情形,从“遗址的发现、调查经过,土坑遗物,文化层遗物,购买所得遗物,广汉文化时代之推测”五个方面做了宏阔而不失细致的论述,对葛维汉、林名均、龚希台等人的学术观点,或表示拥护与赞成,或给予反驳与批判,同时在行文中还旗帜鲜明地提出了自己精辟而独到的观点:

月亮湾出土的玉璧(图:视觉中国)
郑德坤长文的发表,使学术界围绕月亮湾出土器物再度掀起了新一轮更加广泛、深入的探讨热潮,“广汉玉器”“广汉文化”也随着这股热潮传之四海,名满天下。
略感遗憾的是,1947年,郑德坤受英国文化协会的邀请,赴英国在剑桥、牛津、伦敦三所大学轮流讲学。1948年,当他完成讲学任务路经香港拟返回华西大学时,由于国内战乱难行,遂留居香港。1951年,郑德坤再赴英国剑桥大学从事他中国考古和艺术的教学研究工作,此后一直在海外工作、定居,再也未能回到他梦牵魂绕的四川和华西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