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芷薇看着那只半旧的白搪瓷缸子,上面还有几处磕碰掉的瓷釉,露出底下黑色的铁皮。
缸口边沿,有一圈淡淡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磨出来的痕迹。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端起来,小心地啜了一口。
很烫,但也很香。
是石磨现磨的豆子,很浓郁的豆香味,里面似乎还放了点糖,恰到好处的甜,熨帖着她冰冷僵硬的胃。
这男人是特意送来的?因为刚才场院里那些人的起哄?是表示歉意,还是别的什么?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阮芷薇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想。
喝完豆浆,身上暖和了不少。
她重新打起精神,继续收拾这间简陋得甚至有些寒酸的新家。
农场的冬天漫长而冷冽,她从来不知道冬日会这么的冷。
她也很快就体会到了“北大荒”三个字的分量。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顶着能把人骨头缝都吹透的寒风去上工。
幸运的是,或许是考虑到她的特殊身份和特殊经历,又或许是她曾经的大学助教身份起了点作用,她并没有被分到最苦最累的农田基建队,而是被安排到了后勤处,做一名文员。
这让她暗地里松了口气。
文员,听起来比下地轻松些,至少不用天天在冰天雪地里刨土方、修水利。
但轻松是相对的。后勤处管着农场大大小小的物资发放、仓库管理、数据统计。活儿杂,人也杂。
她一个“空降”来的,在一群早已在农场扎根多年的老职工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办公室里,一台老旧的算盘,一摞摞泛黄的登记簿,还有永远弥漫着的纸张、油墨和淡淡霉味。
阮芷薇很快发现,她的工作远不止坐在办公室里写写算算。仓库里的物资需要清点、搬运。
有时候发放农具化肥,她也得跟着去搭把手,甚至,偶尔还要负责打扫办公室和仓库的卫生。
对于从小连碗都没洗过几个的阮芷薇来说,这些体力活儿,并不比下地轻松多少。
偏偏,她那清冷出众的容貌,和那份藏在眉宇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书卷气,让她想低调都难。
总有人明里暗里地打量她,也有不加掩饰的轻视和排挤。
“哟,阮同志,这麻袋可沉,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搬得动吗?”
“阮老师文化人,算盘打得就是比我们快,不像我们,大老粗一个!”
话里话外,总带着那么点若有若无的刺。
阮芷薇只是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不争辩,不抱怨,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有时候,麻烦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开的。下午,仓库盘点,需要把一批防寒物资从库房深处搬到外面登记。
几大包沉甸甸的棉大衣、棉手套,堆得像小山一样。
负责仓库的老王,叼着旱烟袋,斜睨着阮芷薇:“阮同志,你力气小,就负责把这些包数清楚,登记一下就行,搬运的事,让小李他们来。”
话是这么说,可小李他们几个年轻力壮的男职工,早就嘻嘻哈哈地跑到外面抽烟去了,留下阮芷薇一个人对着那几座“小山”发愁。
她咬了咬牙,想着总不能连这点活儿都干不了,让人看扁了去。她试着拖动其中一个最小的包袱。
那包袱用粗麻绳捆着,死沉死沉的,纹丝不动。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把包袱拖动了一点。
库房门口的地面因为前几天化雪又结冰,留下一片泥泞和冰碴的混合物,又湿又滑。
阮芷薇穿着单薄的胶鞋,脚下一个不稳,“哎呀”一声,整个人狼狈地向前扑去,重重地摔在了雪水里!手里的登记本掉在地上,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泥浆。
胳膊肘和膝盖火辣辣地疼,更让她难堪的是,手心和半边袖子都沾满了冰冷的、肮脏的泥水。
就在她挣扎着想爬起来的时候,一双沾着油污、却异常稳健的大手伸到了她面前。她一愣,抬起头。
逆着光,面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是贺铮。
眉骨上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慑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阮芷薇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窘迫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怎么每次,自己最狼狈不堪的时候,都会被他撞见?从在场院被起哄,到送豆浆,再到现在的泥地摔跤……
贺铮没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弯腰,用那只有力的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的手掌很粗糙,带着常年和机器零件打交道的硬茧,力气很大,阮芷薇几乎是被他毫不费力地提起来的。
站稳后,阮芷薇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了些。她挣扎了一下,他才松开。
“谢……谢谢。”
阮芷薇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脸上火辣辣的。
贺铮依然没说话,只是瞥了一眼她摔倒的地方,又看了看那几个沉重的包袱。
然后,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登记本,随意地擦了擦上面沾染的泥点,递给她。
紧接着,他像拎小鸡一样,轻松地拎起一个包袱,大步走到库房外面的空地上放下,然后又折返回来,三下五除二,就把剩下的几个大包袱全都搬了出去。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动作利落干脆,仿佛那几百斤重的物资在他手里轻如鸿毛。
外面传来小李他们的说笑声,他们似乎是看到贺铮来了,才掐了烟头,慢悠悠地晃了回来。
“哎哟,贺队长!您怎么来了?”
“这点小活儿哪能劳烦您动手啊!”
贺铮没理会他们,只是转头,对着还愣在原地的阮芷薇,沉声道:“点数。”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命令式口吻。
阮芷薇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连忙走到那堆包袱前,压下心头的窘迫,开始认真清点登记。
贺铮就站在一边,靠着墙,双手抱臂,沉默地看着。
那目光,不像是在监工,倒像是在守护?阮芷薇被自己这个荒谬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甩甩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等她登记完毕,抬起头,贺铮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只留下那几个被他轻松搬运出来的堆放整齐的大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