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区的长街浸在薄曦之中,晨光清冽,不带一丝暖意,只是给冰冷的石阶镀上一层虚幻的金辉。
阶前三簇细沙。
被裹挟着初醒微寒的风轻轻一卷,便如从未存在过般,倏然散尽了最后一点痕迹。
“当然,这不过是我予你的…一点微末之见。”
“终究,这是你的城邦,你才是执掌权柄的王。何去何从,只在你的心意之间。”
梅林微笑。
先前那令人窒息的残忍与威压,如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
他又变回了那个温和的姿态。
随意地,向后一倾身,翘起二郎腿——向着身后那片原本空无一物处,落座。
动作自然,早已预知那里有物可依。
而就在他身形下落的一刹那,那弥漫的、恐怖的雾气,开始翻涌。
凝聚、塑形,无形的织工在瞬间编织出虚实的轮廓。
光影流转间,一把线条流畅到不可思议的座椅凭空显现。
它介乎实体与幻影之间,由流动的光雾构成,稳稳地托住了梅林的身躯。
他就这样安然坐于雾气凝成的座椅上;
开始悠然看起了风景。
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这座沐浴在冰冷晨光中的城邦奇观。
专注地品鉴着高耸建筑上凌厉又优美的弧度,每一块古老石砖上被岁月侵蚀出的独特纹路。
‘你会怎么选择呢?’
...
‘作为城邦的执政官,我该如何选择呢?’
对面,康纳的手,紧握成拳又缓缓松开。
他以惊人的意志力压下了翻涌的心潮,强迫自己恢复了表面的镇定。
眼前这位恢复了些许力量的、强大得难以估量的先知,他所展现出的政治行为模式——那随心所欲的威压与收放,那将权柄玩弄于股掌间的从容,那视规则如无物的姿态——彻底颠覆了康纳自幼研习、毕生奉行并不断精进的所有政治学说与权谋智慧。
政治不该是这样的呀。
这个念头缠绕上来,带着对固有秩序被亵渎的本能排斥。
但仅仅一瞬。
写在羊皮卷上的箴言,那些在元老院回荡的辩论,那些关于制衡、妥协、契约、法理的精密设计……它们都建立在‘力量有其边界,规则有其敬畏’的前提之上。
眼前的存在,他本身就是一个行走的例外。
用凡俗的规则去框定他,如用渔网去捕捉飓风,徒劳且可笑。
该怎么做?
康纳的视线却如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极其专注地投向对面那张微笑的脸庞。
‘他给予我选择的余地?’
目光,扫过梅林的眉梢、眼角、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康纳试图穿透那层温和的表象,捕捉任何一丝细微的颤动,任何一点泄露真实情绪的变化。
是纯粹的兴味盎然?是居高临下的审视?还是那深不见底的算计?
但那微笑如同画上去的面具,完美得令人心悸。
水面平静无波,倒映着天空的假象,却无法窥探其下潜藏的究竟是何物。
没有破绽。
没有一丝他熟悉的、属于政客的得意、试探或焦灼。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平静。
‘不,没有选择的余地。’
‘只是假象。’
康纳的灵光骤然闪现,伴随着彻骨的寒意。
他豁然醒悟:能与邪神、与无形命运执棋对弈的存在本身,那些超脱了时间桎梏的永生者,岂是能用凡俗的人之尺度去丈量、去揣度的?
他们……真的还算是“人”吗?
在掌握了足以扭曲现实的伟力之后,在经历了漫长到足以让沧海化为桑田、让文明兴衰轮回的岁月洗礼之后,他们内里那曾被称为“人性”的微光,究竟还残留着多少?
马库拉格最古老的羊皮卷轴上,斑驳地记载着那些说着高哥特语的星外来客。
只因一言不合,或是当地统治者未能献上顶礼膜拜的虔诚,又或者仅仅是宴席上的珍馐不够精细,未能满足其高贵的品味,一个生机勃勃的星球,连同其上亿万的生灵,便在顷刻间遭受了灭顶之灾,化为宇宙尘埃。
为何会如此?
答案便是——是脆弱的人性在掌握近乎神明的力量后,不可避免的扭曲与湮灭。
漫长的生命与无上的权能,将灵魂中最后一丝凡俗的温度与怜悯彻底蚀尽;
只余下冰冷的意志与随心所欲的傲慢
眼前之人,梅林,从目前来看,虽尚未扭曲、堕落至那般漠视一切生灵的境地。
但是;
自己一旦选择了错误的、不是他愿意看到的选项。
那么梅林,这位经历了无尽岁月的永生者,便会毫不犹豫、不带一丝惋惜地将自己——这个不合心意的工具——永远剔除合作者的行列。
如刚刚拂去袍角沾染的水汽。
因为,局势已然发生了变化。
这位强大的先知、足以称之为行走于人间的神明般的存在,会以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方式去恢复力量,去寻找那改变命运、拯救人类的方法。
而一位神明的随心所欲。
其行事逻辑与考量,早已超越了凡人的理解范畴与承受极限。
对于这脆弱的城邦,对于依附其上的渺小生灵而言……
那将是无法想象的灾难。
...
所有的权衡、所有的恐惧、所有对城邦未来命运的预想,都在那彻骨的明悟中凝聚成决心。
康纳·基里曼,马库拉格的执政官,在命运长河这湍急的隘口,做出了他此生最沉重也最迅捷的抉择。
没有片刻犹豫。
他猛地勒紧缰绳。
身下的骏马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又在下一秒被强悍的力量死死压回地面;
溅起细碎的石屑。
康纳翻身而下,向前踏出一步,战靴踏在石阶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回响。
紧接着,他屈下右膝,那象征着力量与荣耀的膝盖。
挺直了脊背,头颅低垂下去。
晨光将他跪地的剪影拉长,投射在空旷的长街上。
康纳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投向高踞于光雾王座之上的存在,声音洪亮、清晰:
“伟大的先知!命运洪流中的抗争者与掌舵者!”
“在此,以我康纳·基里曼之名——马库拉格城邦的执政官,黄金纪元基里曼家族最后的血脉与权柄的执掌者——向您献上我,以及我血脉所系的一切:我的意志,我的忠诚,我的剑与权杖!”
“从此刻起,直至生命的尽头,唯您之意志是从。”
“愿此誓约,铭刻于星辰,见证于晨曦。”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
紧随康纳身后的侍卫长,一位身经百战、时刻警惕的悍勇之士,脸上的坚毅瞬间被极致的错愕取代。
然而,刻入骨髓的忠诚与铁血的纪律,压倒了所有的困惑。
侍卫长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主君宣誓了!
无论前方是什么,无论他是否理解,追随主君,便是他存在的意义。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疑问。
他发出短促命令:“跪!”
同时,他高大的身躯已单膝跪地,动作甚至比思维更快。
沉重的精钢护膝砸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头颅深深埋下,目光死死锁住自己前方的地面。
宣告着与主君同进退的决心。
侍卫长的动作就是最明确的信号。
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动,如同被点燃的连锁反应。
“哗啦——锵!”
一片金属甲胄碰撞、膝盖撞击地面的密集声响骤然爆发,打破了死寂的长街。
所有茫然无措的卫兵,在听到命令、看到长官动作的刹那,身体的本能早已超越了思考。
他们整齐划一地、如同被收割的麦浪般齐刷刷单膝跪倒。
长戟顿地,剑柄触膝,头颅低垂。
动作迅捷如风。
瞬间便在康纳身后形成了一片沉默而忠诚的钢铁丛林。
在晨光下拉出长长的、沉重的投影。
...
梅林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的人群。
那副高踞光雾王座之上的姿态,纹丝未动。
神秘莫测的面容,映不出丝毫涟漪。
然而,在眼眸最深处,亮光乍现,又迅速隐没。
‘聪明。’
‘聪明得恰到好处。’
赞赏的评价。
由于职业的特殊性,他不喜欢和过于聪明的人打交道,那往往意味着更多的试探和麻烦。
但此刻,这份聪明却让他感到舒适,省心。
换作是他,处于康纳的位置上,面对一个无法抗拒、突然降临的强者,只要不触及最核心的底线,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同样的选择——为了生存,也为了更大的图谋。
这便是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力量。
谁掌握了最强大的力量,谁便拥有了最大的话语权。
尊严?
在存续面前,不过是随时可以拂去的尘埃。
至于那掷地有声的誓言、那看似永恒的忠诚。
它们不过是随时可以撕毁的废纸,其价值只在撕毁前的片刻有效。
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康纳思考时泄露的微表情:那瞬间的挣扎、深藏的顾虑、那份臣服背后并非发自内心的敬畏,而是冰冷的权衡——为保全城邦,为在绝对力量下争取一线生机而被迫低下的头颅。
但那又如何?
康纳的底线尚未被触碰,更有着名为“拯救人类”的共同目标。
无形的线,暂时将他们拴在了一起。
这就够了。
只要利益一致,工具是否真心实意,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它足够锋利、足够好用。
梅林需要的是一个高效的执行者,一个能在他的意志下调动整个城邦资源的枢纽,而非一个狂热的信徒。
康纳此刻的被迫臣服,反而更符合他的预期——足够清醒,足够理智,也足够可控。
至少,不会脑子一发热,突发惊世智慧,干出什么让双方都后悔的蠢事。
...
梅林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面前单膝跪地的执政官身上。
那目光并非审视。
更像一种穿透时光的、极其细微的专注,仿佛要将康纳·基里曼的灵魂连同他背后整座城邦的兴衰都烙印在眼底的深潭里。
他没有言语。
只是任由那短暂的、凝若实质的沉默,沉沉地压在跪倒的众人肩头。
然后,他抬起了右手。
随着指尖的微动,由氤氲光雾构筑的王座,流淌的韵律变得更加粘稠、缓慢。
一小团柔白的雾气,分离。
它轻轻拂过康纳低垂的头颅,像神祇垂落的一缕叹息,又似君王接受臣服时,那冰冷而尊贵的触碰。
“起来吧,康纳·基里曼。”梅林的声音响起,依旧温和。
却比晨光更清冽,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你的名与誓言,我收下了。”
“愿你牢记今日的晨曦,”他微微一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康纳,望向了更遥远的未来,“也愿这城邦,能在新的轨迹上,找到它应有的位置。”
没有激昂的承诺,没有热情的接纳。
只有一种近乎神谕般的平静宣告。
接受一位强盛城邦执政官的顶礼效忠,对梅林而言,似乎是拂过指尖的一缕清风,微不足道。
但,就在这平静之下。
康纳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攥紧,又骤然松开。
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他。
他仿佛窥见了一种更古老、更赤裸、也更致命的政治逻辑。
一种建立在绝对个体伟力之上的、全新的秩序。
旧日的棋盘在轰然崩碎,纵横交错的规则化为沙土。
一个足以轻易颠覆一切的存在,此刻正站在他这一侧。
新的棋局已在废墟之上展开。
整个城邦的命运,是否会因此挣脱束缚,驶向更辽阔的星海?
马库拉格,这座他视若生命的城,能否被推上那从未企及的、辉煌的绝巅?
未知。
但,成功......
康纳·基里曼这个名字,必将如星辰般烙印在城邦的编年史上。
超越任何一页羊皮卷所记载的、过往所有的执政官。
他看见了,在某个遥远的未来。
学者中心的墙壁内,书页上,那些关于他的记载,将用最简洁也最沉重的笔触书写:
“执政官康纳·基里曼的时代,马库拉格挣脱了枷锁,完成了统一。”
“在他的引领下,城邦的荣光刺破阴霾,重现了黄金纪元的璀璨轮廓。”
“城邦的巨舰,再一次,航向了那片浩瀚无垠的星河。”
“马库拉格将再次伟大!”
毫无疑问,野心家们在这片名为马库拉格的土地上,如野草般茂盛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