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五十七分,两人在营口道地铁站出站,距离步行街不足300米。
方行远步调如常,间或和叶子青说两句无关痛痒的话,让两人间的气氛不至于太尴尬。可做贼心虚使然,叶子青的每一句话都不免拘谨,让这对话显得更加尴尬起来。方行远大概觉得这气氛实在救不回来,便不再开口。
叶子青把手机拿在手里,拇指时不时轻轻蹭动屏幕,那锁屏便时亮时暗。没个停歇。七点五十九了。方行远忽然又叫了她一声,叶子青下意识暗灭了手机,抬头看他。方行远笑了笑,伸手往地上指了一下,叶子青顺势低头,见自己一只脚上的鞋带开了。
她赶忙蹲下身去系鞋带,掌心汗涔涔的,总觉得周身不自然的燥热,也不知道是不是给闻星医院的空调吹出病来了。
她的手机就放在脚边,屏幕又亮了起来。叶子青的动作不自觉地放缓。她一面把鞋带扯成一个完美的蝴蝶结,一面看着屏幕上的加粗时间。终于,在鞋带完全系好之后,19:59几个字样,倏然变成了20:00。
毫无意外的,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戛然而止。
叶子青等的就是这一刻。她如获大赦,抬手就去抓方行远的包。等了这么一晚上,可算让她逮着机会了。她得抓紧时间把自己的评估结果改成合格。虽然这做法多少有点作弊的嫌疑,但安知心理评估本身不是一场骗局呢?叶子青这么想着,把心里涌上来的那点负罪感给压下去。
就在她的手指头即将碰到那个皮革公文包的一秒,那包好像忽然晃动了一下。
晃动的幅度很细微,叶子青起初并没在意,又伸手去抓。这一下,那包居然直接从方行远身后一绕,从他的右手换到了左手上。而叶子青那抓过去的一双手,则稳稳落在了他的牛仔裤裤腿上。
这一下子,叶子青整个人都石化一般愣在了当场。
她的脑袋尚且来不及转动一下来思考发生了什么,就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整个人从脖子到脑袋顶全都红透了,简直红得要冒烟了。
比起为什么方行远没有被时间定住这个问题,叶子青更关心的是自己光明正大做坏事被抓了个现行这个事实。她一时间觉得头都抬不起来,身上忽然压了千斤重的石头,让她只想五体投地,变作一只蚂蚁找个地缝钻进去。
下一刻,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身体就本能地开始动作。她的两只手从方行远的膝盖处一路下滑,然后在地上摸索起来。
不只手,她的整个身子都开始行动。本来系鞋带就是蹲在地上,她一直没起来,这下更是给她提供了方便。她简直化作一个盲人,开始装模做样地在地上找东西,嘴里还嘀咕有声:“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大概人在格外窘迫的时候,总是会显得格外忙。就在她即将掉转过身子手脚并用地摸到旁边店铺的台阶上时,方行远终于开了口,结束了叶子青这场实在拙劣的表演。
“你掉了什么,要到人家店里去找吗?”
叶子青硬着头皮,僵硬地继续把自己的动作保持了三秒,然后缓缓站了起来。面对现实固然要人命,但她也实在演不下去了,总觉得自己像个猴子在主动出糗给人看,有种掩耳盗铃的愚蠢。
这场闹剧无论是演员还是观众都不太走心,她只得调转回头,脸上堆了张过于尴尬的假笑。本想徒劳的给自己找点什么借口,但一看到方行远那双无奈含笑的眼睛,顿时觉得此时找借口狡辩抵赖,就是在继续向人家展示自己的愚蠢。于是她很识时务地闭了嘴,试图装傻充愣,蒙混过关。
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她不说,人家可能会好心地并不戳破,给她留那么一点点面子。
方行远看了她一会,似乎在等她说什么。见叶子青并没有胡说八道负隅顽抗的意思,便叹了口气,拎着公文包朝她走了过来。
叶子青的脸又一次羞愧得要冒烟,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方行远察觉到她的意图,停了步,站在她一米外的地方,无声地打量了她几秒,忽然轻笑一声,说道:“叶子,你怎么就不记得我了啊。”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在叶子青红温的脑袋里,一时没办法消化他这句话里蕴含的种种情绪。她抬起眼睛,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方行远。
方行远又笑了一下,无奈里透着点惆怅,让叶子青怀疑他下一句就要高歌一曲,感慨人生无常物是人非了。不过,那动作的确太不符合方行远的人设。他并没有说话,而是伸出手,顺畅地拉开了手里公文包的拉链,食指和拇指捻了几下,从里面抽出一张A4纸出来。叶子青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把那张A4纸展开给叶子青看,标题正是心理评估表,姓名那栏写着叶子青。方行远的字迹潇洒又清楚,一看就知道是从小练字帖练出来的,和他本人一样透着股安静内敛又稳重踏实的气场。叶子青的目光从上滑到下,末了,停在了评估结论那一栏。
那里清清楚楚地写着,无抑郁倾向,无焦虑倾向,无强迫症状、躯体化症状,评估结果正常。
叶子青的脑袋更红了。她现在不仅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还想一头把自己撞晕,再也不要面对面前这摊烂摊子和方行远带笑的脸。
她的眼神沉重而缓慢地从那张A4纸的上方移开,一直移到了方行远的脸上,像是眼皮上绑了两头秤砣,连抬起眼皮这个行为都变得费劲得不行。她还没想出来要说点什么,方行远已经自顾自地把那张表收回了自己的公文包里。
等他再度看过来时,脸上的笑依旧温和如常,但那笑的意味,在叶子青看来,却已经不再是礼貌,而是赤裸裸的揶揄。
“方医生,不好意思,我……”
在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决定面对现实时,方行远忽然开口,打断了她。
他做了一个让叶子青猝不及防的动作。
双手相交而握,右手在内,左手在外,拱手置前胸,恭恭敬敬地往下一弯腰。他这是给叶子青作了个揖。
叶子青再次用看傻子的目光看方行远。
然后,在她的目光里,方行远抬起头,用一口地道的天津话,字正腔圆地说道:“老大,我介不四您三嘚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