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阴鬼入梦来

暮色漫野。

远村灯火如豆,在青霭里浮沉。

四挂大车,四条人影,碾着泥泞,碾着寂静。

渐渐没入前方昏昏的村落灯火。

在他们身后百余步,青衫道士负手而行。

他身形修长,步履轻缓,腰间悬着一柄古剑,剑穗微荡,与暮风同起同落,眉目清朗如远山,眸色却深,好似映着天边将尽的残阳。

来人不是周庄,还能是谁?

他不疾不徐,不远不近。

只静静地跟着,仿佛与这乡野暮色融为一体。

依那四个车夫的本事,自难发觉。

“此四人当真只是寻常车夫。”

周庄低语呢喃,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如此看来:能在吸食三人阳气之后,依旧被一名寻常壮汉拖住脚步的那头僵尸也没有多大问题,只不过是头偶然尸变的紫僵罢了,对于眼下的周庄而言甚至远没有禾山山匪凶恶。

“只是这尸变来得有些古怪……”

周庄没随四名车夫进这村子,而是在周围转了转。

村子沿大路布局,房屋坐落官道两旁。

虽然并未练炁,但他也算饱读道家经典。

天文地理、九宫八卦,他自问皆是略懂一二,可一路行来,瞧着村子的布局、村子周遭的山势地形,他并没有看出有何不对劲,这村子并非是书中所说的聚阴之地,想要养煞也不容易,可既然如此,尸体究竟为何会尸变呢?

更何况,若他没记错的话,原剧情中……

……

“四位客官见谅,并非老夫不愿留客。

哪有做买卖的把客人往外推的道理?

您们说是不是?

实在是小店已经客满,再无客房可供四位住了。”

小客栈在村尾,也是坐落在大路边。

周庄轻纵之法何其神速?

他逛完一圈时,那四个车夫正在与店家交谈。

年过半百的店家顶着花白头发,昏黄的暮色下,那张老脸上沟壑更深了几分,他喉头滚动,将粗粝的手掌在旧围裙上搓了搓,从皱纹深处挤出歉意的笑,老眸都弯成窘迫的弧度。

“我等赶了数日的车,已是精疲力竭。

还望老人家想想办法,我四人只要个落脚之处。”

车夫们也并非不讲道理之人。

四张蜡黄脸上的疲意不加掩饰,却依旧好声好气。

……

“是了,没有错,店中客都已经满了。”

周庄没有上前,他抱剑倚在拐角,默默听着五人的对话,这与他看过的剧情一样,分毫未变:“人多,阳气重,纵使是夜里天地阳气衰减,可有那么多活人的阳气压着,怎能尸变?”

没有聚阴的布局,没有养尸的地势……

今日更有那么多活人阳气压着!

这尸变,貌似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偶然。

“《聊斋》上所写的只是最浅层的剧情,只是作者或常人所看到的,可这里是一个真实世界,事情会发生,幕后就一定有人推波助澜。”

短短数息,结合眼前见闻,周庄想通了。

他微微蹙眉,心里已经提起了精神。

要确定他心中所想是否为真,只需阻止尸变即可。

幕后如果真有人在谋划什么。

届时一定会自己跳出来的。

唯一需要头疼的就是:周庄不一定能胜过对方。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他相信《聊斋》这个金手指不会让他死这么早。

“练炁修仙最讲一个‘缘’字。

就让小道来看看自己的‘缘’究竟有多深。”

周庄面色不改,捧剑而出。

三两步便追上了已经谈妥住宿事宜的店家五人。

“诶唷,饶命饶命,好汉饶命!”

那老头被扯住肩膀,忙顺势回头看去。

可他第一眼却是落在周庄手中那柄秋水之上。

虽未出鞘,却还是吓得这老汉魂不附体。

怪只怪这天色太昏暗,周庄又是突然窜出来,再加上他身上那阵扑面而来、即便皂角都压不住的血腥气,老店家还以为是遇见了趁夜色截道的老攫(土匪),若不是周庄及时托住那双枯瘦臂膀,小老头怕是已经跪倒下来了。

那四个车夫倒是眼尖,瞧出了来人是个道士。

“店家再仔细看看,哪来的老攫?”

“咱阳信哪有单个截道的老攫?哈哈哈!”

几人打趣着调侃小老头。

周庄也顺势解释自己的来意:

“店家莫怕。

小道是一游方道士,路过贵地,欲借宿一宿。”

老店家这才心有余悸地打量起周庄:

“还、还真是个小道爷啊?

可你这一身血腥味……”

周庄笑着解释道:

“这一身血气是杀妖杀出来的。

再说了,老店家,你家怕是还没小道有钱吧?”

说着,他掂了掂自己怀中。

银两碰撞声清脆作响,引得人人侧目。

虽说财不露白,但周庄艺高人胆大。

若真有人心怀歹意……

他不介意钓鱼执法,再多杀几个匪类。

见周庄不差钱,老店家脸上的笑意也随之灿烂。

这张老脸上的褶子挤成了菊花。

“来来来,客官快里面请。

老婆子,上好酒好菜,有贵客登门!”

老店家的热情让店内不知情的一众客人皆是侧目。

那瘦高个车夫忍不住笑骂道:

“还真是有钱是祖宗,咱怎地没这待遇?”

敞开衣服的壮汉同样笑着调侃道:

“等你何时腰缠万贯,某也把你当祖宗。”

他们倒也没杀人夺宝、羡慕嫉妒的心思。

没听见那道士说的吗?他杀过妖!

这样的狠人,哪里是他们这种凡夫俗子能碰的?

“行了,别笑了,去吃饭吧。”

领头的车夫对这俩耍宝的家伙也是没辙。

一行四人跟在周庄和店家身后走了进去。

“这位道爷……

咱家店小,今日客满,今夜怕是……”

将人迎进店,老店家这才说起客满之事。

他其实是想等周庄吃了饭之后再说。

这样至少能赚个饭钱。

他怕说了之后,周庄就会赶路去下一家客栈吃住,可相比之下,他更怕吃饱喝足却发现没有住处的周庄会因此而恼怒,要大开杀戒。

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老店家选择了后者。

周庄自然不知道因这一身血腥气,小老头把他想得这般凶恶,他表情随意地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那四位住哪,小道就住哪。”

小老头面色微变,解释道:

“他们四位住的是灵堂侧房。

小老儿家中儿媳新丧,于灵堂停尸……”

可他话还没说完,便已然被人打断。

出言之人是那壮汉车夫,他坐在隔壁桌笑着挤兑道:“你这小老头好不知趣!有位大法师为你坐镇灵堂还不知足?怎的?你是觉得道长会嫌弃灵堂阴气重?还是觉得道长法力不足?”

这话一出,老店家才恍然想起眼前是位道士。

他见周庄面上并无反感,忙应道:

“若道长不觉晦气,小老儿这就去铺床。”

周庄哪里会觉得晦气?

这反倒顺了他的意:

“那就劳烦店家了。”

老店家闻言,忙喜笑颜开地朝后堂走去。

他这一走,客栈里逐渐热闹起来。

有人在讨论周庄的道士身份,有人在谈论他的本事,当然也有人谈及了老店家新丧的儿媳:

“李家儿子也是可怜,娶了这新媳才几年。

还未传宗接代,媳妇就突然没了。”

“是啊!

无灾无病的,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李老头当年给了多少嫁妆?”

“哪里是嫁妆?

那王氏家中就相当于卖女儿,忒恶了些。”

“好在李家待她不错,不然真真苦命。”

周庄静静听着。

虽然耳畔一片嘈杂议论,但他又岂是寻常人?

基本客栈中众人的每句话都入了他耳。

没听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唯一有些用处的可能就是:

‘无灾无病,骤然离世’这条消息。

“难不成,这妇人的死,也不同寻常?”

周庄眸子微眯,拇指拨动着秋水剑柄。

……

“那道士虽然看起来年岁小,像小白脸。

可绝不是花拳绣腿之辈。

你少去招惹他。”

领头的车夫肘了身旁壮汉一下。

他们四人围坐一桌,喝着小酒,吃着下酒菜。

没办法,热菜还没上,只能先喝酒。

那壮汉仰脖喝尽盏中浊酒,笑道:

“某家哪里是招惹他?分明是捧他。

说实话,睡灵堂边上,某家也有些怕。

能激这道士与咱们同住,多少也能有个照应。”

一直没怎么开过口的年轻后生似乎被三两口酒给灌醉了,此刻面色酡红,笑着调侃起壮汉来:“二表叔,您血气方刚的,还怕这个?”

壮汉闻言,脸色难得正经起来,似告诫似提点:

“这天下确实有鬼神精怪一说。

四伢子,你莫要不当真。

若是吃了大亏,丢掉的可就是命。”

被唤作四伢子的后生本就不信这些,此刻酒劲上头,更是不以为意:“夫子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神鬼之说乃无稽之谈。”

为首的车夫骂道:“那柳童生懂个屁?他除了进城应试外,往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个屁的见识?村头那王寡妇都比他有眼界。”

后生哑然。

他被骂了一顿,似乎酒劲醒了醒,想出言反驳,可眼前三位皆是同一族的长辈,若是真敢还嘴,长辈的大耳刮子绝对不手软。因此也只能将郁气憋闷在心底,任由酒劲将其发酵。

……

周庄自然听见了这四个车夫的对话。

对于所谓的‘激将’之说,他没什么好评价的。

只能说:顺水推舟。

至于那年轻后生的话,他也听在耳中。

同样没什么好说的:

一个半吊子的腐儒教出来另一个半吊子。

(PS:只是不知道童生能不能算是儒?)

连‘子不语怪、力、乱、神’都会错了意。

在蓝星历史上,这句话的意思是:

孔子不主动谈论怪异、暴力、叛乱和鬼神之事。

这是在教导弟子对鬼神之说敬而远之,以正道自持,却并没有明确说:世上没有鬼神。

至于这世界的‘子不语,怪力乱神’……

大概是:孔子不想说话,并用怪力暴打鬼神。

“还是一无所获啊!”

周庄在心底幽幽叹息一声。

他眼下依旧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劲。

哪怕进了店,也没察觉到后堂有阴气。

“客官,菜来了。”

端菜的是请来的长工,长得挺憨厚。

将几盘菜搁下,他便想回转后厨。

谁知还未转身,便被周庄直接喊住了:

“小二,不忙走,小道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十枚铜板,往桌上一排:

“敢问店家家中的儿媳是因何去世?”

那憨厚长工有些意动地瞥了眼桌上那十枚在烛火下发出诱人铜色的钱币,可依旧摇了摇头答道:“客官实在抱歉,这是主家的事,某拿人钱财替人做事,实在不能在背后讨论主家。”

周庄笑着将钱往自己这边拢了拢:

“这又不是什么隐秘之事,小道只是听见旁人都在议论,这才好奇一问。我本可以去问老掌柜,不过我这人最耐不住好奇心,凑巧见你来,这才问你,小二哥你若是不愿赚这钱……”

听他这么说,这长工心中也觉确是此理。

于是忙道:

“愿赚,愿赚!

正如客官所说,确实不是什么隐秘之事。

小掌柜的媳妇是在梦中做噩梦被吓死的。”

似乎是怕周庄不信,又或是怕旁人误会主家,他又解释道:“这事闻所未闻,连县城里的大老爷也派了仵作验尸,确实于梦中被吓死。”

周庄若有所思,追问道:

“可知道她梦见了什么?”

长工忙摆手,窘迫笑道:

“小人哪里知道主家的媳妇会梦见什么?”

周庄本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上一杆的想法。

可此刻一想,也是发觉自己好像问了个蠢问题。

当事人都死了,谁会知道她梦见了什么?

不过,若是往鬼神之说上靠……

“莫不是有人操纵阴鬼入梦害人?!”

要让人死在梦中的手段有很多。

可若是要让睡梦中的人被活活吓死……

阴鬼入梦是最简单的法子了。

阳气足的人,可能要吓几次才能见效。

可阳气弱的女子,一次或许就够了。

“好一个邪修!

道爷倒是要试吧试吧你的斤两!”

周庄眸光微冷,心中火气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