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狱法有泽,泽中有鱼,其名曰繅,鲤身而鸡爪。

周庄蹲在碎裂的青石板旁。

指尖仔细摩挲着边缘几道深嵌的抓痕。

那痕迹弯曲、锐利、末端分岔。

绝非鱼鳍或鳞片能留下——

这分明是禽类的爪印!

“这爪痕……”

周庄抬起头。

目光扫向旁边一个面如土色的中年村民:

“你们口口声声说是‘鱼妖’。

可鱼……怎会有鸡爪?

你们当真见过这头妖精吗?”

那村民被问得一愣,茫然地摇头:

“鱼…鱼妖?

那都是刘老道和后来那两位官老爷说的!

俺们谁也没真见过那东西钻出来是啥子模样!

只晓得它害人时留下湿漉漉的小脚印。

死人身上盖着油绿苔藓……”

他语气里带着后怕和不解。

周庄一怔。

下意识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钱彪等捕快。

随即醒悟村民口中的“官老爷”指的是何氏兄弟。

他心中念头急转:

鱼妖?鸡爪?

能将这两种特征联系起来的异种……

“繅鱼?”

一个古老的名字瞬间浮现脑海。

据《山海经》中的记载:

繅鱼乃深水异兽,其形若巨鲤。

然背生如鸟翼般宽阔坚韧的鳍膜。

腹下更生有一对弯曲如钩、覆着细密鳞片的鸡爪。

此物性喜阴秽,常蛰伏于深潭古井。

能借地下水脉穿行,亦可短暂离水。

可攫取生灵,吸食精血魂魄。

凶戾异常,且水陆两栖,极难对付。

感受着眼前这口井逸散出的、比村口那口更加浓郁阴冷、几乎凝成实质的污秽妖气,周庄的心沉到了谷底。

若真是此物,这井底错综复杂的水脉便是它天然的猎场与堡垒!

自己的杀招是三昧真火。

这门道术,属阳刚炽烈。

在水下威力十不存一。

一旦贸然入井,无异于自缚手脚。

将自己化作滋养这阴秽妖物的上佳资粮!

“不能下井。”

他霍然起身:

“今夜,我留在村中。

待它离水上岸觅食时,再设法将其降服!”

此言一出,村民们顿时喜出望外!

连日来的绝望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

众人激动地围拢过来。

布满愁苦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生气。

七嘴八舌地表达着感激,声音哽咽。

尽管村中存粮早已耗尽,仅有的几口水井也因鱼妖盘踞而腥臭难饮,村民们还是竭尽所能地翻箱倒柜。

有人含泪宰杀了仅存的一只瘦骨嶙峋的公鸡;有人狠心将半大的病猪拖了出来;女人们翻出珍藏的最后一把糙米、几块干硬的杂粮饼和一小坛腌得发黑的咸菜。

灶膛里燃起微弱的火苗。

很快,几碗飘着零星油花和肉丝的清水汤、几碟咸菜、几块烤得焦黑的杂粮饼便小心翼翼地端到了周庄面前。

食物简陋至极,甚至带着灾荒的苦涩,却承载着村民们沉甸甸的、几乎是倾其所有的感激与期盼。

周庄看着碗中清可见底的汤和村民眼中那近乎卑微的恳切,心中五味杂陈。

他沉默片刻,终是郑重地双手接过,深深一揖:

“小道…多谢乡亲们厚意。”

他无法拒绝这份沉重的心意。

村民们也不敢怠慢钱彪等衙役,同样奉上了些粗食浊酒。

钱彪食不知味。

目光不时紧张地瞟向周庄,坐立不安。

待得宴席草草结束。

众人疲惫散去各自寻找角落安置歇息时。

钱彪觑准一个无人注意的空隙。

快步走到正在院中静立观察井口的周庄身边。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掩饰不住的惶恐:

“道长…借一步说话?

钱某有……有性命攸关之事相告!”

周庄看他面色惨白,眼神闪烁。

心知有异,于是微微颔首。

两人一前一后。

悄无声息地走到村外一处僻静的断墙之后。

刚一站定。

钱彪竟“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土上,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道长!求您救命!救救我等弟兄的性命啊!”

周庄眉头紧锁:

“钱捕头,起来说话。

你我早前也有过一些交情。

我虽不喜你们这次的做法。

但也断不至于要你们性命。

何至于此?”

钱彪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

再无半分捕头的威仪。

只有深入骨髓的惶恐与忧虑:

“道长!那何晏、何澄死在了王家坳!

他们是庐江何氏的子弟!

何氏…那是跺跺脚庐江郡都要抖三抖的庞然大物!

族中子弟横死,何家岂会善罢甘休?

您神通广大。

或许能远遁他方,或是有老神仙庇护……

可……可我们这些随行的卑贱衙役,就是现成的替罪羊啊!保护不周尚是轻的,若被栽赃个同谋戕害之罪…抄家灭族…就在眼前啊!

道长!

求您看在当年老钱助老神仙降妖的微末情分上。

给我等指条活路吧!”

他一边哀求,一边又要磕头。

周庄伸手虚扶,阻止了他继续磕头。

随后叹息着反问道:

“小道能给你们指什么活路?

若庐江何氏追究起来,小道想来亦是自身难保。

可看钱捕头你也不像是病急乱投医的人。

既然能求到小道这来,想必也是心里有了打算?”

钱彪被瞧破了心中所想,一阵羞愧。

只是迫于阖家性命,不得已厚着脸皮恳求道:

“小人届时……

或许会将一切罪责都、都推到道长身上。”

未待周庄出言,他又急忙补充道:

“道长放心,小人这有个重要情报与道长做交换。

事关井中那头鱼妖!

道长或许可以兵不血刃,收服这头鱼妖!”

周庄好奇这家伙哪来这么大的口气?

于是便笑道:

“这事本就是小道一人所为。

庐江何氏若追究,自然是小道一肩挑之。

你不过如实说明罢了!

何须经过小道同意?”

闻听此言,钱彪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连滚带爬地站起身,也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急声道:

“道长大恩,小的没齿难忘!

至于这头鱼妖,小的……小的最开始也是被蒙在鼓里,县尊给我们弟兄的职责就是供二人差遣,他们一来,得了消息便直奔王家坳。

大家伙儿以为要助他们除妖。

可那何氏兄弟……

根本不是什么来处理妖物的!

他们…他们是来看守那井里东西的!

是…是替何家看护那妖物的!”

他喘了口气,生怕周庄不信,语速极快地补充:

“小的曾无意听到何澄对何晏抱怨,说什么‘族里豢养的这头畜生胃口越来越刁钻’、‘此地村民快被它吃空了,得尽快换个血食丰沛的地方’…还有!

他们二人腰间都挂着一个非金非玉、刻着古怪符文的墨绿色小哨!

小的亲眼见过一次,何晏吹响那哨子,井里翻腾的动静立刻就平息了!小的就知道这些了!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豢养妖物!以人为食!

周庄眼中寒光爆射。

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难怪这么强的妖物一天只吃一个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乡村怪谈呢!

原来是有人在背后压着。

庐江,何氏!

这个名头,周庄记在了心底!

以后若是找着了机会,定要一一清算今日因果。

不过,闻听钱彪之言,他心中一动。

想起一件要紧事来——

还未搜检何氏兄弟的尸身!

他安抚好尚心中忐忑的钱彪后便立即返回坳口。

何晏、何澄的尸身尚在原地。

没人敢给他们收尸。

捕快们尚在村中,村民们也不敢来毁坏尸身。

周庄面不改色。

迅速将二人身上值钱物件、身份印信搜刮一空。

果然,在何晏腰间暗袋内,摸到一枚非金非玉、入手温凉、刻满诡异扭曲符文的墨绿色骨哨。

哨子不大,形制古朴。

其上的符文像是一股蛮荒原始傩祭那种鬼画符模样,哨子材质似骨,却非人骨,透着一股子阴寒邪异。

周庄自问见识有限。

难以辨明其具体出处。

或许观中典籍有载,但此刻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将哨子贴身藏好:

“此物既能操控鱼妖,今夜或可一试。

看能否压制其凶性。”

残阳西坠,暮霭四合。

倦鸟归林,炊烟断绝。

天色渐暗,王家坳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昏黄之中。

周庄让王老根带所有村民,由钱彪等衙役护持,撤至村外高处暂避,并暗中叮嘱钱彪务必护好众人,钱彪自是连连应诺,不敢怠慢。

村中彻底空寂下来,只剩下周庄一人。

他盘膝坐于村中一口已撬开石板的井旁。

五心朝天,意守黄庭。

心神沉入丹田。

搬运那一点温养多年的先天元精。

精纯的元精在神念引导下,于绛宫紫府间缓缓流转,丝丝缕缕化作精纯的先天真炁,汇入丹田气海,再循经脉流转,温养四肢百骸。

他道途已明,前路坦荡,只需水磨工夫,积蓄真炁,填满丹田,拓展经脉,境界自会水到渠成提升,此刻正是积累之时,不敢懈怠。

修炼不知时辰。

忽闻耳畔传来“咕噜噜…咕噜噜……”的异响。

如同沸水翻滚。

周庄瞬间收功,双目睁开,精光一闪。

只见身畔井中,原本平静的黑水此刻剧烈翻腾!

墨绿色的粘稠水藻如同活物般疯狂蠕动。

水浪翻滚。

隐约可见一个模糊暗影在水下起伏搅动!

但仅仅数息,这翻腾又诡异地平息下去。

紧接着,仿佛连锁反应。

村中其他被封的井口方向也陆续传来沉闷的“咕噜”声和水浪拍击井壁的声响。

此起彼伏,如同群魔在深井中躁动。

周庄静立原地,不为所动。

他知道,村中仅存他一个“大活人”。

对那嗜血妖物而言,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它终会按捺不住!

果不其然!

他身畔这口井中沉寂片刻后,水浪再次汹涌翻腾,比之前更加剧烈!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如同婴啼般的嘶鸣,一道黑影猛地破水而出!

那是一条仅有手臂大小的怪鱼!

其形貌与古籍记载的繅鱼极为相似:

鱼身覆盖着细密的、闪烁着幽绿光泽的鳞片,头部狰狞,生着几根短小的骨刺。背脊上两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鳍膜微微扇动,带起腥风。最诡异的是腹下——竟生着一对与它娇小身躯极不相称的、枯瘦如柴的鸡爪!

那爪子细小得可怜,皮包着骨头,指甲弯曲锐利,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色,就像是…

刚从肉里长出来、还未发育完全的雏爪!

这小东西一出水。

绿豆大小的猩红眼珠瞬间锁定了井边的周庄。

凶煞妖气如同实质的墨绿浓雾般轰然爆发!

井中浑浊的黑水仿佛受到驱使,凝聚成数条粘稠的水鞭触手,带着刺鼻的腥风,狠狠抽向周庄!

周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不硬接。

他脚下发力,身形看似狼狈地向后急退。

险之又险地避开抽来的水鞭。

同时口中故意发出一声惊惶的低呼。

水鞭抽在地上,发出“啪”的脆响。

留下湿滑腥臭的痕迹。

一击不中,鱼妖更加暴戾。

口中不断喷吐出一道道细如牛毛、却速度极快、带着腐蚀性腥臭的水箭!同时,弥漫的墨绿妖气翻滚涌动,竟隐隐干扰了周庄的方位感,四周景象仿佛蒙上了一层扭曲的水幕。

周庄“狼狈”躲闪,被几道水箭擦过道袍,留下焦黑的痕迹,他看似慌不择路,实则方向明确——

朝着远离水井、远离村中水源的方向。

无名轻功被催动到了极致,他向村外荒野遁去!

鱼妖果然紧追不舍!

它那对小鸡爪扒拉着空气,竟也能让它悬空飞掠,速度极快,口中嘶鸣不断,水箭如雨点般射向周庄后背。

妖气弥漫,干扰更甚。

周庄眼前景物扭曲,一时间竟瞧不见前路!

“哼!”

周庄心中冷哼,丹田真炁瞬间涌上双眸!

“嗡!”

眼前妖气幻化的扭曲水幕如同被无形之剑劈开,瞬间消散!方位感立刻恢复清明。

他脚下步伐陡然加快,身形如离弦之箭。

继续将鱼妖引向远离水域的荒野。

直到离村子有五六里的地方,周庄实在跑不了。

这鱼驾水汽而腾空。

速度远比他靠真气催动的轻功要快得多。

若不是周庄占了先机,恐怕要被追上了。

正当他分神之际,凛冽水箭已悄然袭至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