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夕颜

转眼便过去了四天,十二月十五日上午近午时,我们抵达了德川家康的居城滨松城,驻扎城南。应家康邀请,作为此行总大将的我与身为副将的次郎长,在石川数正的带领下进入城中,面见三河国主家康。他比印象中年轻不少,但毕竟家康今年才二十九岁,与后世传下来,已是晚年所绘之画自有极大差别。

家康身着浅灰直垂,留着较为浓密的八子胡与山羊胡,身形与我相较较为矮小,看着是那种忠厚老实的人。

见我们来了,家康原来有些犹豫的面容顿时轻松了不少。连忙上前几步,向我行了一礼,「二位特此前来辛苦了,我是德川家康。想必您便是此行支援我等的春野俊人殿下了。」

「在下春野和兵卫俊人,这位乃是在下家臣白田孝清。真是久仰大名了,德川家康大人。」

「不敢当。话说先前从未听闻过您的名号,想必您一定是近些日子井川家的新起之秀吧。」

「半年前受主公大人赏识提拔。若称在下为新秀,倒也是恰当的。在下只是略懂些小人伎俩,因成效不错,便成了一员大将。」

「原来如此,为道大人有阁下这般身形健硕家臣,还真是前所未闻。上个月阁下在短短二十日内攻下犬居城真是令人惊叹。手法相当老辣,对此自愧不如,可否向您请教。」

家康的微笑十分自然,其语气平和,样子看着很真诚,且是那种。貌似谁都能欺负一下的感觉。

——但这人作为老乌龟、老狸猫,在小乌龟、小狸猫之时便不容小觑。

虽然没证据,可总感觉对方像是在试探我。

「多将自己置于小人之地,方可百战不殆。当时在下听闻,您为人正直,待人和善。在下这般无耻招数,您应当嗤之以鼻才是,故而没什么可教的。若欲稍微磊落些,善用忍者刺探情报倒是不错。传闻您的服部党个个技艺高超,身手非凡,不妨利用其优势,您认为如何?」

「原来如此。」对方闻言像是有些刻意地点了点头,「阁下以为接下来信玄将如何?本人认为八成是来攻略滨松。」

「接下来行动……」

也不知是否是发现了我在反试探,家康老实结束了对我试探,直奔当下最重要的话题。对此我仍是留着些心思。紧接着让次郎长拿出地图,展示给对方看。理所当然地,先前制定的作战计划不在这地图内,全部被我擦干净了,只保留的最基本的标记。我指着地图上标出的信玄所在位置,随即开口,「在下认为,极大可能无视滨松,西进三河。」

「难道他便不怕我等偷袭?此等大意之举绝非信玄所为,阁下未免将信玄想的太简单了。」

「那便先让在下讲讲两种可能。」

我圈起武田,向南的三方原划去。

「第一种,信玄认定您面对自己不敢贸然出兵,于是横穿三方原台地进入三河,可您显然不会如此。结合诸方面因素,放任信玄或许保全实力,可——」

「信长大人会将其视为背叛,一定不会放过德川家的,对吧?」

「想的不错。去年火烧比睿山,屠杀三千僧侣妇孺一事,想必,您一定历历在目。因此若是避战,下场远比被信玄击败悲惨」

闻言家康顿时露出五味杂陈的笑容,若有所思地将视线停留在地图上。这时,家康如同恍然大悟般睁大双眼。

「想必您也猜到了吧。」

「没想到阁下竟会想到这一层,我在此前都只是一直在思考如何守城,也认为对方一定会在滨松与我等死斗,未曾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家康作为见过那么多大世面的人,镇压过一揆、打过桶狭间,不可能没想到这一点。这小乌龟这里装的有点刻意呢,小乌龟的伪装技术还得精进呀(笑)

「对了对了,阁下以为,若是将计就计,有几成概率击退信玄?」

几成可能?这我倒没想过呢。

虽然曾几度暗自嘲讽武田信玄不过是浪得虚名,但不论如何,信玄也是目前东海地区为数不多的强者,绝对不会那么轻易对付。历史上的家康被信玄打出屎来,一部分原因便是没做好太多心理准备,贸然主动出击,结果被绕后围攻。排除大部分可以规避的因素,再加上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这些加分项,差不多——

「大抵四成,如果是天气合适,可有六成半。在此声明一点,吾等井川军五千余望单独行动,与您配合,并非受您直接指挥。」

家康对此似乎是有些失望,不过仍是带着笑容回应,「只有四成也足矣,好歹不是不可战胜的,这么一想倒也不算差。」

「可信长大人大抵派了多少人?」

「三千余。由佐久间信盛与平手大人领兵,算上阁下支援与城中守军,不过一万六千余。与信玄仍有万人差距。」

「这一万六千虽少,但也算够用。」

我如此平静说着。说这话当然是有些底气的,算上我的先知与家臣们各自出招制定的战略,赢面还是比较大的,至少四成也是极下限了。

家康见我这般不禁有些好奇,「阁下可是有制胜之法?」

「虽说此前的确是多少构思了一番,可还是等信玄做下一步动作,届时再做打算。若是过早决定,只怕是料想偏离现实过多,最后不过赵括一般纸上谈兵,最终落得个全军覆没的悲催结局。在下心想,您也不希望因此在信长大人面前抬不起头才是,故暂时按下不表。」

我用着这样的回答以此规避他的问题。

家康年轻时虽然仍是壳中神龟,可因其早年经历,总是隐忍本性,让人完全看不透他。我对他的了解也只有后世记载。即便看上去人畜无害,但他的本性我如今也多少有所领略。这份人畜无害是否只是龟壳花纹,也不大敢保证。他的人品很好,名声不错,算是个可靠的盟友,这算是毋庸置疑的。可家康总是有意无意的试探,让我不太敢放松,还有就是,如果不小心泄露原计划,那胜算可没有四成这么高了,这是最重要的。

对方听了我的话后不由得苦笑应和,随即长叹口气,「坦白来说,自武田侵入以来,我德川家皆是屡战屡败。若是二俣城陷落,滨松暴露在信玄眼前,还真不知如何击退。阁下方才所言,也算是令我恍然大悟。」

听着家康的自白,我也明白他的难处。

为何屡败屡战?当然是为了防止三河、西远江各地国众,在知道德川家不打算采取任何行动后纷纷倒向武田,让自己彻底孤立无援。因此不论再怎么不想打,样子多少也要做一做。作为信长的小弟,替信长守住东海道是一项极其艰巨的差事。近几个月对方苦于应对长岛暴乱、本愿寺势力与浅井朝仓联军,给家康三千人的支援,到底是杯水车薪。井川家还一直待在挂川装死。相等于家康几乎是独自一人面对武田信玄的近三万大军。

「可否恕在下冒昧,德川大人?若是您不愿意说,那便不说罢。」

我郑重向家康行了一礼,像是确认某事般开口。在得到对方有些好奇的同意,后我小心地问道。

「嗯……如今生死存亡之际为何您会坚定跟着信长大人?倒不如说为何您总是在信长大人有难时,不计后果地帮助对方?当然您若是不愿说,那便当在下没问好了。」

闻言家康缓缓挺起身,一边用着有些听不清的音量呢喃着,一边用手摩挲着胡子。在短暂思考时不由得露出淡淡的笑容,如同是想起了何等欢喜之事般闭上双眼,不久像是有些怀念地开口。

「虽说与初见之人聊这种事多少有些不妥,也确实有些隐私。不过,当作闲话聊聊倒也无伤大雅。既然阁下诚心诚意地发问,那便容许我简单讲一些吧。」

「就能缓解压力了呢。」

「嗯。」家康交叉起手掌,轻笑着继续开口,「我早年经历,想必阁下也有在御主那略有耳闻。曾作为质子,辗转于织田今川之间。在尾张时,与信长大……三郎相识。虽我身为人质,可那时的三郎大人并未在意我的身份,背着家臣偷偷带我出城游玩。」

「什么?带着人质?」

「对啊。不只是阁下就连我也是惊讶得不行。即便每次都会被平手爷爷说教,但就是屡教不改,不过倒像三郎大人干得出来的事呢。」家康轻笑一声,随即将视线头向天花板,「这也是我早年为数不多值得铭记的记忆。我将信长大人视作兄长,如今兄长有难其有坐视不理之理?加之……」

家康冲我招了招手,我瞬间会意凑了上去,「……信玄人品极差。即便信长大人看上去残暴,可也比假仁假义的信玄好。所以德川坚决不可能倒向武田。」

「原来如此呢。」

「正是。」

家康略显严肃地说着,随即向是有些放松似的垂肩苦笑。

原来织田信长与德川家康这两位雄主,儿时真是这样子的呀。以前还在想这俩人小时候,一个大了对方快十岁,是如何玩在一起的,如今算是明了了。仔细想想也是,在家康日后去往今川家后,二人变几乎没机会见面,若非儿时感情够好,维持了几十年的清州同盟又岂会那样情比金坚?

——有时也挺羡慕的呢……

不过到底是解答了疑惑,也算是来的值了。

「——若是可以的话,可否请和兵卫阁下与我暂时忘掉政治,稍稍聊聊个人琐事?」

这时家康向我微行一礼,看起来似乎毫无二心。面对这样直接了断的询问,我自然是乐意回答,「也不知您是否接下来有所安排,唯恐打扰到您。」

「没有,今天本就只有接待井川军总大将一事,大可促膝长谈。」

对此我们相视一笑,随即便展开了长达两个时辰的攀谈。

××

如今已是下午申时,家康拿出了自己难得吃食,以此作为下午的点心招待我们。经过这近两个时辰的了解,虽仍是有些警惕,但各自都取得了对方或多或少的信任。

「——话说,如今我心中有些疑惑,不知和兵卫殿下能否为我解答?」

家康举着酒盏,一边吃着小小的饭团,一边如此开口发问。我喝了口酒随即便回应道,「在下才疏学浅,若有疏漏,还请您见谅。」

「无妨无妨。」他将盏中清酒一饮而尽,随即抬起视线与我对视,「那武田信玄举甲信之力,侵攻远三,纵此战胜之,天下又将如何?大人历经劫波,以为当世何人可称天下人,能终结这百年乱世?」

「在下不过一介平民武将,又实为小人,岂敢妄谈天下?」

「若是身为源氏之后的我,比不过所谓平民武将,不是更叫人笑话?如今正想抛开所谓武家虚名,向您请教。」

「是吗……」我故作犹豫且为难地低声回应对方。虽然我可以采取更强硬的措施拒绝,但倒是不想放弃这次机会。毕竟如此便可进一步建立信任,以便之后计划更容易实施。

所以总而言之——方才那副犹豫不决的婉拒模样,算是特地装给家康看的,为的就是诱其深入。对他也算有些了解的我,能不清楚小乌龟的目的是什么吗?无非就是想再次试探我的见识。

「在下才疏学浅,若有疏漏,还请您见谅。」我再次说着这般无关痛痒的话,低着头往盏中添酒。他见状则露出柔和的笑容,「愿闻殿下高见。」

我将盏中清酒一口饮完,随即缓缓开口,「话说纵使那武田晴信信玄用兵如神,号甲州之虎,威震东海。然其苛待领民,重敛豪夺;以诈谋驭下,子孙无恩;拘泥旧制,不识海事。纵得上洛,不过二代清盛,难逃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信玄如此,殿下以为被尊为龙的上杉谦信如何?那人以义行事,越后军神之名名扬天下。」

「家康大人,此言差矣。上杉辉虎谦信,越后之龙,义贯云天,军神无双。然其重名轻实,为所谓大义空耗国力;不事生产,越后富庶却难养雄兵;不立嗣、不筑基,一身即一国之运。乃无双国士,却非天下人。」

「弹正谦信高举义旗,救弱伐强,天下敬仰。殿下所言其重名轻实,岂非视大义如无物?天下纷乱,正需此等砥柱中流、匡扶正道之士。加之越后富庶,军粮何愁?不立嗣乃大公无私,只传能者,反显高洁。」

他听了我对谦信的描述似乎有些不解,手中持着剩一小口的饭团。家康的疑惑貌似并非是出自单纯的不解,而更为装作更为隐蔽、若无其事的试探。

对此,我轻轻举了下酒盏,示意其对饮。而家康立即轻笑着举了下酒盏,不约而同地将盏中清酒一饮而尽。

我迅速率先放下酒盏,朝还在回味的家康开口,「在下亦敬仰军神风骨。」

「那为何还如此批评,岂非本末倒置?」他也在第一时间接过话题。见状我便有些轻蔑地轻笑一声,随即收起笑容,逼着家康与我对视,「然问大人,谦信公征关东、讨信玄,果皆为义乎?」

「难道如此?」

「试问,粮道被截,借‘义’之名索粮他国者谁?与武田反复争夺信浓,发动五次川中岛,先后经历十余载,使万民涂炭者又为何?」

「这……」他看起来好像是有些犹豫地呢喃,但眼中气势未减。我轻叹口气,「非言其伪善,实乃‘义’名之下,亦有国私。徒因义名而轻忽庙算,致越后十数载征伐,疆土未增一寸,此非智者所为。至于嗣位……私德高洁固然可敬,然国不可一日无定主!其身即国运,乃最大危局。倘若大军在外之际,春日山城有变,越后十万精兵将何去何从?是为大仁,抑或大害?」

「原来如此,真是受教了。想不到殿下眼光竟这般独到。」他像是有些钦佩地挺起身,语气渐缓,「那么,关东五州之主北条氏政又如何?」家康吃完手上最后一口饭团,并未再伸手拿新的,而是轻倾着身子,面带些许好奇。

对于家康那象的称赞,虽不排除是真的开始被我的话折服,但我并未将其放在心上,只当是句无关痛痒的夸赞。

「号相模雄狮,治国能臣,关东基石。然其志在五州自保,无席卷四海之心;制度僵化,难应剧变之世。譬若巨龟负山,稳则稳矣,寸步难行。」

这时他的笑容貌似有些凝固了些,稍微愣神几秒,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发问,「对了,忽然想起那中国的毛利元就。和兵卫殿下以为,其后是否具有天下人之姿?」

「毛利元就虽乃中国谋神,甚至天下第一。三矢之训略有耳闻,其智略深远,非在下可肆意评价。然其固守一隅,无上洛之志;子孙守成有余,开拓不足。有两川可保百年安泰,但难成一统之业。」

【注:两川指元就亲子,武之吉川元春,谋之小早川隆景】

「连元就也难逃清盛之命吗……」家康像是有些惋惜地苦笑着,随即将之抛至脑后,随即如同下了决心般轻叹口气,招呼我往前再坐些距离,压低声音谨慎开口,「以殿下之见,信长大人又如何?毕竟未见你主动说起。」

我用余光稍微瞥了几眼四周,配合家康,将身子微倾着,「织田弹正忠信长大人破旧立新,气吞寰宇。乐市乐座、兵农分离、破佛灭神……皆开万世未有之局。然……」说到此处,我再次瞥了几眼四周,最后与家康对视,以此询问意向。他不安却又好奇地示意我说下去,我则咽了口唾沫,「其刚极易折,视天下如草芥,待万民如刍狗。恩威过盛则怨毒必深,恐……可开创天地,却难守太平。」

「信长大人行事虽激,然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旧佛寺拥兵自重、鱼肉乡里,不破何以立?乐市乐座、兵农分离,皆泽被万民之举。虽有怨声,成大业者岂畏人言?刚极易折?然观信长公十数年来,破今川、压三好、收浅井、败朝仓……遇刚则刚,无不摧折。此折从何而来?」

显然家康不敢太张扬,而我也不敢说太大声,这般敏感之人本就不能像评价别人一样什么都讲。不论是否隔墙有耳,最好还是万般谨慎才好。我才不想刚进入事业上升期就被信长揍死呢。

「大人所言极是,信长公之能,旷古烁在下,绝不否认。总有人爱以三国曹操比之,自然非常不恰,信长大人远比三国曹操优异,此乃事实。然请深思,一人可摧万众,然一人能否驭万心?破旧太速,则新基未固。佛寺固然有罪,可百年信仰,非一日可移。屠戮过甚,使虔诚者暗生怨怼;强迁寺社、逼僧从军,更将不满播于万民。用人以术,疑心深重。明智光秀、木下秀吉、林秀贞、佐久间信盛乃至已故的平手爷,功臣宿将动辄见罪,或废或死。人主威重,则近臣危惧;危惧既生,则祸乱萌。在下斗胆…………算了……」

「…………」

迎接我的理所当然是家康的一阵沉默。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但随即仍是强装若无其事般,示意我继续说下去,自己不论如何都不会乱讲,毕竟好奇是真的好奇。再三确认后,我才敢继续开口,只是将声音压得更低。

「在下斗胆妄言,信长大人之危,非在外敌,而在萧墙。其势若日中骄阳,普照万物,众生仰望不敢逼视。」这时我逼着他与我对视,「然大人可知?日光越烈,所生之影越暗。若有一日,阴影汇聚如渊,反噬骄阳……故在下以为,真天下人,非惟善战,贵在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所不敢为。须有信长之魄力以破旧,兼有北条氏康之耐心以理民,更需武田之军略、毛利之谋断……然最重者,当如古之圣王,知马上得天下,安能马上治之?重民生、立制度、育贤才、定传承,方为开万世太平天下人。」

「阁下洞若观火,识人如神。然则……御主骏河之狼井川兵部为道大人,可当得此真天下人?」

原来主公大人有这么炫酷的外号吗(笑)。不过这些基本无关紧要。家康突然来这么句话其实目的极其明确,无非是试探我对自己主公的忠心与自身野心。

「吾主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如今濒临绝嗣乃人尽皆知。故从开始,便无从讨论。」

「是吗……那殿下以为普天之下,哪位大名可做天下人?」

哇……这人真的是,在刺探情报无果后,竟能这样自然转移话题,真是一刻也不能让人松懈啊……

算了,是时候戏弄一下家康作为小小的惩罚了。

「然则…在下观当世群雄,能承信长公之破,秉北条氏之立,怀赖朝公之忍……集此三者于一身者……」

我故意露出家康猜不透,我自己都不知是何用意的笑容面对对方。而家康见状,不出所料是疑惑得不行。对此我极其满意。

「如今天下不论如何皆为下,惟『德』能配位者,方得承天景命。大人以为,『德』之一字,当作何解?没错,乃是——」

我伸出右手,仍维持着那副迷一样的笑容,用左手一笔一划写着德川家康的德。家康突然脸色一变,猛地起身,一不小心打翻酒盏,压低的声音听着有些颤抖,「阁下何出此言!德川家康不过三河乡士,蒙信长大人不弃,苟全性命于乱世,安敢觊觎天下人?!此言若传于外人耳,我一门尽灭矣!」

我立即停了下来,假装很慌实际爽得不行地退回座位,再倒一盏酒后就其一饮而尽。

「恕在下酒后妄言,是在罪过!恳请大人莫将此事告知外人!」

家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随即有些不知所措般甩起衣袖,强作镇定。「是了…阁下定是念吾等即将或陷死地,以此壮言相激。好意心领,但万勿再提!」

紧接着以「更衣,马上回来」为由离开此地。

在家康走后,我不禁难掩兴奋之色,用着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低声奸笑道。

「——要你这德川小乌龟老是试探我,好好细品吧。」

×××

因为已经是冬天了,且临近冬至,太阳便早早地落了下去。在家康更衣期间,石川数正来此传达家康意思,希望留我在城中吃晚饭。在数正的一再坚持下,我只好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虽然我是想,让作为井川家家老的权右卫门代我出席会更合适,但权右卫门多让我与大人物打交道为由拒绝了。

在此等候家康更衣时,次郎长如同憋了一下午话一样长叹口气。

「唉……跟大名沟通原来这么窒息啊,大人……」

闻言我便粗暴地揉着次郎长的头,随即有些无奈道,「还好啦,家康虽然麻烦,但也是个非常值得相信的人。」

「但是感觉还是捉摸不透啊,大人。明明家康是那样喜欢试——」

「——次郎长,如果想玩透政治的话,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还是要知道的哦,这也是最基本的政治常识。反正你现在还年轻,加以培养也一定可以成为谋将。」

见状我连忙打断他。这人的政治敏感度未免也太低了吧,在自己家还好,在别人的城还这么放肆。门外明显有人在偷听,这家伙竟是完全没察觉,我也真是服了。

次郎长似乎是明白了我的意思,连忙住嘴。

「对了,这几个时辰,你听明白了多少?」

「记住了不少,可有时您与家康的对话过于隐晦,想立即参透,多少是有些吃力啊。」

「能够记住也不错。」我戏谑地胡乱按着他的脑袋,而他则顺从地任由我如此,「还是之前教你的,不要只会厮杀,也要会一些计谋,就如同将棋一样啦。次郎长如今只是银将,迟早是要成为像我一样的王将。」

「了解!」

他一边笑着一边行了一礼。

毕竟次郎长才十五岁,还有好几年时间可以慢慢试错,培养武将犹如培养子女一般,不可贪功冒进,不然可是会落个一无所得的结果。总之我们尚且年轻,慢慢来吧。

就在我正打算给后世留点无关痛痒的无聊名言时,身后的门忽然被某人打开了。

「家康大——」

我下意识喊着家康,同时向后转身,结果来者却并非家康,而是个与其有几分神似的金发女人。只见其两眉似蹙犹如夜空残月,水色双目又似近江琵琶湖水纯洁。虽是眼含些许笑意,可到底是有些忧郁的。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藤色外衣。装束极其朴素,却有有莫名的娇艳之姿。周身萦绕着扑朔迷离的淡雅香味,让人不禁放松下来。容貌与我家的公主大人仍有差距,然而仍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可爱女孩,这是毋庸置疑的。

美中不足的便是,右眼至脖颈右侧有大面积烧伤,令人有些惋惜,不然应该也是个人间尤物。

不过最令人在意的便是其金色垂发。在日本见到金色头发的人,一般都会将其视作南蛮人。可这位体态娇弱的女孩,样貌完全是日本人,也真是怪了。

「敢问阁下可是春野和兵卫大人?」

那人如此开口。

面对如此突然的状况,我迅速反应了过来,立即回应道。

「正是,不知小姐是哪位?德川家康大人如今身在何处?为何还不过来?」

「我乃兄长家康之妹,您唤我夕颜便是。」

「明白了……」

等一下!

神君家康原来有个妹妹吗?我怎么才知道?算了算了,反正连莫名其妙的井川家都冒出来了,再多一个同样莫名其妙的人也无所谓了。用脚趾头去想这人多半是德川家康同母异父的混血妹妹。如今的我,算是能接受所有超出常理的事,到底是无所畏惧了。

「——大人……为何那人长得像日本人,却是一头金发?看着好别扭……」

次郎长如此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对此我有些不满的扯着他的耳朵,「也不见你个信州山猿见过南蛮人,哪里会怪了?」

「抱歉大人……疼疼疼……」

「如此今后小心讨不到女人哦。」

我讲这话一方面是教训这家伙口无遮拦,毕竟是家康妹妹,惹她不开心的话,以后作战都得玩完。还有一方面,可以通过累积与她的好感,在家康那也算是有个后援。算是在「太阁」中学到的最有用的能力之一了。女人自然是比男人还难搞的,但也是最容易用一些花言巧语骗到手的。万一能像源氏公子那样几句话就让其爱上我,然后借此骗出一堆情报,那真是爽得不行。虽然感觉要是被公主大人知道我如此随意玩弄女人,多半会死得很惨呢(笑)。

至于对家康之妹夕颜,性格估计也不会好搞到哪里去,还是稍作试探,接着再做打算比较好——

「方才真是失敬,在下管教不周,家臣如此口无遮拦真是抱歉。」

眼下自然是赶紧谢罪比较好,我立即按着次郎长的头向夕颜郑重行了一地。

可她对此却是毫不在意,也不知是轻蔑还是悲哀地笑了一声,随即开口道,「倒也无妨,以往时常被人讲的闲话,如今算是早已习惯……」夕颜默默坐到与家康截然不同的下座,向我们更为郑重地行了一礼,有些悲哀地自嘲道,「兄长大人也不大喜欢这般怪异的我。您的家臣如此,也不知您是否如此?」

「仅凭样貌便妄下定论,实在肤浅至极。在下家臣失敬,回头在下回严加管教。如今您与在下毕竟只是初见,各自互不了解。在下也好奇您实际上是个怎样的人,但也不想如此肤浅。」

「那……」夕颜有些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不时瞥着我的脸。在我有些疑惑的眼神示意下,夕颜才轻叹口气,下意识抚了抚着伤口,犹豫道,「若是仅凭样貌,阁下又当如何看待我?」

「嗯……比起在下挚爱,自然有些逊色。不过就凡人而言,您便是惹人怜爱的。不瞒您说,其实在下并不反感您这般南蛮模样的日本女性哦。」

我对其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方才那些话都不是骗人的,都算是真心话。唯一不同的便是,我其实很喜欢这样天生金发碧眼的女孩子,只是单纯觉得很梦幻,还有些高不可攀的气质。当然了,我已经有公主大人了,花心从各种层面来说都是不可取的。

夕颜闻言却是有些惊讶似的睁大了双眼,双颊泛上淡淡的樱色,显得十分可爱。可对比公主那娇羞的模样,自是比不过的。公主大人那样完美的女性看久了,看别的女人真是都比不上她。

「您这样年轻,却是早有家室?」夕颜保持着那淡淡的娇羞,有些好奇地发问道

「也算是吧……最重要的还是活着回家见她。可以的话,希望生个可爱的孩子。」

「那祝夫人安产呢,早日生个儿子继承家名也好呢……」夕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莫名的失落,但却是迅速将其掩盖,展露笑容,「如今您贵庚?看您大抵是二十三岁左右。」

「倒并非如此,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鬼罢了。」

夕颜对此有些疑惑地轻笑着,并未追问下去,「能作为井川家援军总大将也算是年少有为了呢。」

她的语气听着有些敬佩,我只是象征性的苟同着。聊了有一会儿,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是来试探我的,一直极其小心。可事到如今,她提的话题没怎么涉及井川家,全是极其稀松平常的小事。大多时间是她在讲,我则是在一旁静静听着,时不时给出恰当的回应。而关于我的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像是喜欢看的书、没事的时候会做什么这类,我理所当然地斟酌一番后将其告知。

不得不说,夕颜滔滔不绝讲着事情时,露出的笑容比起公主,有种朦胧哀伤的感觉,从另一种层面来讲,真的很美。

就在此时,随着一阵拉门声,夕颜的话立即停住了,原本因开心而前倾着的身子悄悄端正起来,连那无意吸引着我的笑容也渐渐凝固。

「——久等了,和兵卫殿下」

家康如此开口道,我们连忙向周身弥漫着极淡澡豆香味的对方致意。

夕颜见状冷下脸起身,低着头迅速走到家康身旁,在他耳边说几句话便就此离开。临走前,夕颜的余光与我对上,我则目送着露出悲哀淡笑的夕颜离开。

——家康这家伙真是一刻也不能让我放松啊……

「家康大人,说是更衣,结果却中途入浴了呢。」我若无其事地向对方问好。

「抱歉抱歉」家康露出一副苦笑向我们走来,「本欲稍作歇息,结果却是泡过头了。若非家臣提醒只怕是泡晕了。」

「哎呀理解理解,毕竟泡澡真的可以治愈身心呢。您平日如此辛苦,应当更要好好调理才是。」

「最近确实是因为信玄积压了不少疲劳了呢。」

他按着肩扭着脖子发出「咔咔」的声音,「方才担心殿下等着无聊,特让愚妹陪你聊天解闷,她可有无理之举?」

你这小乌龟还好意思讲,那哪能是怕我无聊?分明是派夕颜来套我话的。

「没有没有。」我连忙挂上自然的笑容否认,「在下也是头一回见那样异域美的人。虽说美中不足,也比不过内人,但到底是个人间难得的尤物。」

家康闻言对此有些惊讶,「殿下当真如此以为?」

「难道您会暴殄天物?」

「这……」他顿时一阵语塞,视线四处游离着。最后如同下定决心般与我对视,同时苦笑道,「念殿下乃是近期新秀,此事不知也是正常。」

「夕颜的?」

「嗯……在天下大名中算是广为人知,我也不躲躲藏藏。那人生父是南蛮商人,与我同出一母。只是母亲大人私生活并不检点,瞒着久松大人搞了个私生女,只比我小六岁。九年前母亲大人拜托我当那人的保护人,便一直将她留着滨松了。」

与我想的如出一辙。

「或许是殿下眼光独到,至少我无法像你这样欣赏那人的美。若长着金发蓝眼也罢,那脸上的疤让那人完全没了嫁出去的可能。」

家康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冷漠,更多的事不关己。但是也不能完全怪他,如今这般也是无可奈何,面对这样的情况换谁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按家康的立场来想,因长相怪异而无法成为德川家向上攀登助力的妹妹……这么一想到倒是可怜又可悲啊。

家康此时垂下肩,交叉着手,大拇指缓缓转着,「既然殿下中意愚妹,不妨纳为侧室?好歹早点找个喜欢她的男人嫁了。」

「您的好意在下拜领了。此事事关两家联姻,在下不可僭越主意,请您战后与吾主商议。加之在下已有未婚之妻,不可在外沾花惹草,也曾发誓绝不纳妾。虽说欣赏令妹,但也仅此而已。在下虽是小人,但绝不欺骗女人。」

这人什么小心思我能不知道吗?将夕颜嫁给我,最主要的目的当然是政治联姻,以此规避井川家日后没事干入侵德川。其他次要目的我也猜出了个大概,像是早点把这样的怪人送走、打听情报什么的。

再加上我也不是哪来的菩萨,不能因为同情人家就和她结婚。而且也不可干出让公主难过的事,作为男人和未来可能的丈夫来说,是万万不该的禁忌。

对此家康略带歉意,苦笑着行了一礼。

「那倒也是……失言了。」

随即便将夕颜的事放在一边,聊起了其他无关痛痒的事。

××

晚饭吃的比较朴素,仅是米饭与汤配上一些小菜,与井川家的比真的是朴素的不得了,肉眼也好少……没办法,主公大人不笃佛法,但是家康不是啊(笑)。在吃过饭后,我便正式告辞家康,走在离开本丸的路上。

在路过御殿内某个中庭的时候,我见到了个金色身影。如今正当十五望月,满月清辉披在夕颜身上显得莫名和谐,犹如梦幻般,让人想反复确认那个朦胧迷离的身影是否存在,少看一眼,都会觉得自己损失不少。

「——好美……」

这并非出自爱恋,而是一个人对于将逝的美丽之物所不自觉发出的、不带任何情欲的赞叹。

虽然名为夕颜,可却意外与月光相衬。如今,或许比起夕颜,将其称之为辉夜会更为合适。

「——大人,怎么忽然停下了。」

次郎长不解的呼声让我顿时回过神来。与此同时夕颜像是察觉到在此的我,带着极其浓烈的笑意却莫名哀伤的神情与我四目相对。对此我也露出微笑点头致意,随即便就此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