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礼服与礼数

夜色降临,校园依旧灯火通明。高三的生活压得人喘不过气,偏偏沈悦此刻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教室里的灯光洒在她的课本上,公式与文段排布得整整齐齐,仿佛拼图一样,每块都精准嵌入。前世,她对这些从不感兴趣,满脑子都是沈瑶说的“女孩子没必要太拼,高考完就可以靠婚姻翻身”。但现在的她,只觉得知识是最锋利的刀刃,可以斩断命运那双操控她的手。

这次月考,她破天荒地拿了全校第三。第一却不再是陆知行——那个始终稳居第一、从未被人撼动的人——而是个新转来的顾时屿,理科成绩惊人,一时成为焦点。

教务处贴成绩单那天,教学楼几乎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有人惊叹于新生的突然登顶,也有人难以置信地提起沈悦的名字——

“沈悦?她不是之前连年级前一百都难进?”

“突然进步这么多,不会是走了什么捷径吧?”

“你们别乱说,她最近真的超级努力。”

沈悦站在人群外沿,静静望着那一张写满名字与分数的榜单。她没挤进去,却早已知晓答案。

忽然,人群中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陆知行也来了。”

周围迅速让出一条道,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缓缓走来,站定在榜单前。他的眼神扫过榜首,又缓缓落在榜单第二——沈悦的名字上。

眉心轻蹙,神情平静,像是在确认,又像在重新认识。

沈悦侧目望向他,那一刻,心底竟然泛起一丝微妙的悸动,像是某种未曾察觉的记忆悄然浮现。前世的他,总是那样风轻云淡,站在人群之外,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保持着一段无形的距离。即便她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人,从未与他有过交集,似乎他永远都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然而,她却记得很清楚,高三下学期时,陆知行曾递给她一本笔记,字迹简洁,几乎没有多余的言辞,只是他的眼神出奇地认真,那一瞬间的目光,似乎在告诉她:你并非如你所想的那般无足轻重。

也许,在那些爷爷们的聚会中,他不过是个偶尔露出柔情的少年,只是那份深藏的关心,直到现在,才终于在她心底发酵,悄然成形。

少年只是短暂停留,便转身离开,步伐干净利落,仿佛从未驻足过。

沈悦低头,轻轻一笑。

这不是她真正的战场——她真正的战役还在后头。但现在她知道,棋局上不止有沈瑶、江云凤……也许,还多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变数。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榜单,停留在那个陌生却引人注目的名字——顾时屿。

这个名字如一颗石子,静静投进了她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她不禁微微眯起眼,

——

晚饭桌上,沈父罕见地提前回家,脸上满是笑意。

“悦悦最近真是让人省心了。”他夹了口菜,语气里藏着几分骄傲,“我今天还跟你林叔叔聊天,他说要是你以后读财经类专业,咱们家可就后继有人了。”

沈悦一怔。前世听到这话,她只会觉得父亲在替她规划人生,如今却读懂了这句轻描淡写中的期待与寄托。

她放下筷子,语气平稳:“我会认真考虑的。”

江母闻言,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收了收。她端起汤碗轻声道:“悦悦才刚刚好转,别太早给自己太大压力,先把身体养好、把高考考好最重要。”

沈瑶却忽然插话,语气娇柔甜美,带着点撒娇的味道:“爸爸,我也一直对你公司很感兴趣呢。你以前开视频会议的时候,我都偷听过。等将来我读经济类专业了,说不定也能像你一样,把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说完还故作羞涩地笑了笑,语气轻轻地补了一句:“不过公司那么大,你一个人太辛苦了,女儿当然想分担一点嘛。”

沈悦眉心轻蹙。果然,沈瑶又来了——一如既往,用“为家着想”的姿态,悄悄接管她的一切。前世,她连订婚的对象都被这样“顺理成章”地替代。

饭后,沈父提起:“陆老爷子八十大寿,下周你们都要准备一下。”

江母脸上的笑容这才放开些:“正好,瑶瑶上次在老爷子面前表现得特别好,他还夸她聪明懂事呢。”

沈悦放下茶杯,心里泛起一丝冷笑。

沈父语气里透出一丝感慨:“老陆年纪也大了,前阵子还听说住院检查过一回,虽然没什么大碍,但毕竟是快八十的人了。”

江母立即接话,语气柔和却掩不住的急切:“是啊,这次大寿,我们得好好准备准备,毕竟老爷子最看重的就是亲情。”

沈父轻轻点了点头,目光随意扫向沈悦,语气稍显深沉:“他老人家向来念旧,若是咱家能稍微出点力,陆家自然不会忘了咱们这份情。”

沈悦的目光微微闪了闪,脑海里不由得回忆起沈爷爷年轻时的往事。

当年,陆爷爷初创时,创业的艰难几乎让他无路可走。那时的陆家,连最基本的资金都捉襟见肘,生意几乎要陷入破产的边缘。正是沈爷爷在那个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援手。沈爷爷不仅将自己的一部分资金借给了陆爷爷,还带着人脉资源,帮助陆家稳住了局面。那一笔借款,或许没有什么雄厚的利息,但却为陆爷爷注入了源源不断的希望和动力,也让陆家重新站稳了脚跟。

当年陆爷爷深知这份恩情,沈爷爷的举动,也为两家日后建立了深厚的情谊。从那时起,沈家和陆家的关系,便牢牢地绑在一起。沈爷爷从未对外言说过这些往事,但沈悦清楚,那份支持不仅仅是金钱上的,更是背后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担当。

沈悦心中微动,目光落回桌面,思绪却早已游离到了那些历史的脉络中。父亲说的“咱家出点力”,这不仅是一个小小的回报请求,更像是为沈家在这场复杂的利益博弈中预设的一步棋。

“悦悦,到时候你也要穿得体面点。”江母看着她,语气温柔,却透着暗示,“我已经让人准备了礼服。”

沈悦一怔,隐隐察觉不对。

——

几日后,礼服送到家里。

沈瑶一袭香槟色缎面礼服,剪裁贴身,腰线收得恰到好处,衬得她肌肤雪白、气质温柔。江母在一旁拍手称赞:“这一套,简直像是为瑶瑶量身定做的。”

沈悦却只收到一件墨绿色的礼服,面料厚重,样式保守,裙摆过膝,看上去像是旧时代的礼仪服,既不衬肤色也不符合她年纪。

“妈,这是给我的吗?”她问。

江母笑得自然:“你气质沉稳,穿这个更显端庄。”

沈瑶却忍不住笑:“姐姐穿这个,倒是很有大家闺秀的感觉。”

沈悦低头抚过那布料,指尖仿佛能触到前世的羞辱。

那场寿宴,她记得太清楚了。

她穿着这身墨绿色的礼服,站在人声鼎沸的花园一角。裙摆厚重,行动不便,她一向不擅长应酬,也没能及时融入那些觥筹交错的寒暄中。她正想往室内退一步,身后忽然一个轻巧的碰撞,她一个踉跄,整个人跌进了泳池。

冰冷刺骨的水灌入口鼻,裙摆迅速吸满水像绳索缠绕,耳边尽是惊呼与水声混杂的混沌。她奋力挣扎着浮出水面,却听见岸上最清晰的一句——

“姐姐!”沈瑶跪在泳池边,眼泪扑簌簌地掉,语气惊慌失措,像是下一秒就要跳下去,“快来人!快救姐姐!”

服务员、宾客都围了上来,有人拦住她:“小姑娘别冲动,你这样也太危险了!”

众人看着她梨花带雨、双手发抖的模样,心疼地直夸:“妹妹真是心善啊,这样的姐妹情分,世上少见。”

而她,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颊上,一身沉重的礼服在水中像钉在身上的耻辱,狼狈爬上岸来时,没有一个人主动递过毛巾。

有女宾在一旁低声道:“这沈家大小姐怎么这样?不识场合。”

“是啊,泳池边那么滑,穿高跟鞋就别去了,多不稳重。”

陆母站在不远处,望着她那一眼,温度低得像冬夜的湖水,唇角微抿,没说一句话,但沈悦却从那眼神中看懂了全部含义:

——不配、不稳、不适合。

那晚之后,关于她在寿宴上“出洋相”“丢沈家脸面”的言论,像潮水一样在上流圈层扩散开来。订婚的事,再没有人提起。

沈瑶成了“疼姐姐”的乖女孩,成了大家口中的“乖巧懂事、有大局观”的沈家二小姐,而她沈悦,成了那个“爱出风头、不懂礼数的大小姐”。

回忆至此,沈悦轻轻合上那块礼服的包装盒,指尖落在那厚重的墨绿布料上,眼神平静如镜,却藏着一簇锋芒未露的火焰。

——

沈悦的手指抚过礼服腰间的珍珠扣——颗颗浑圆完美,却在第三粒处突兀地换成廉价塑料。

就像江云凤的笑容,表面温润,内里藏着毒刺。

窗外忽然掠过一道黑影,是只乌鸦撞在玻璃上,留下蛛网状的裂痕。

“这衣服我穿不了。“她松开手,墨绿色绸缎如蛇蜕般滑落在地。

江母眉头微挑:“悦悦,你怎么了?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我是太听话,不懂得拒绝。”沈悦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现在的我,知道什么适合自己。。。”

空气顿时凝固了几秒。

沈瑶咬着唇角,笑意僵在脸上,仿佛一瞬间忘了该扮演哪种姿态。

“再说了,”沈悦慢条斯理地扫了那套墨绿色礼服一眼,语气淡淡,“这布料也太沉了些。真正的礼服应该轻盈灵动,穿上能自如地走路和说话,而不是像盔甲一样把人裹住。礼数可以做得周全,但气质骗不了人。”

江母脸色一僵,指尖顿了顿。

她向来擅长以柔制刚,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锋利,却发现自己竟无从下口——尤其在沈父对沈悦态度转暖、她无法轻易定调的当下,她更不敢强硬。

——

沈悦没有再看她们一眼,回了房间,把门关上。她靠在门板上,手指攥紧。那一刻,她几乎能听见命运的转轴缓缓逆行的声音。

“我不会再让你们安排我一生。”她低声说。

灯光打在她书桌上的笔记本上,那行清晰的笔迹仿佛回应她的心跳:

“这一世,自己做主。”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