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东府

“范式小衫,七日未尽,速速回神!”

……

早在很久之前,范小衫还是那姓赵的屠夫收留的一个帮忙看摊的黄毛小丫头。参军的儿子早就没了音信,屠夫整日除了杀猪,就是站在摊子旁同他人闲聊。

有时候说些正事,有时候插科打诨,东家西家的,朝廷乡野的,大多都能扯上几个时辰。

神魂遁入空地之后,范小衫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回忆。她无父无母,活着的时候有些苦,能让她这种时候想起来还能笑笑的事情不多,那些年坐在摊子旁边听屠夫讲故事的时光,是她为数不多的快乐日子。

“老赵,那个老来赖账的邓老头去哪里了,怎么最近见不到他了?”7岁的范小衫坐在摊子边百无聊赖地问道。

她看着屠夫满脸的横肉随着手起刀落抖了一抖,闻言,只是呵地一声笑了一下。

“小东西,你看看这里挂着的,都是些什么?”

范小衫朝棚子里看了一眼,都是些红白混杂的生猪,乍一看有些吓人,但在赵屠夫身边她早就看惯了这些荤腥场面,利落答道∶

“猪。”

“看清楚了,”赵屠夫放下刀,抄起旁边的抹布两三下擦了擦手,头也不抬地说“是死的猪。”

“跟邓老头有关系吗?”范小衫不解。

“老邓头欠债不还,跟这些猪一般,归西去了,”他满脸的肉堆起来笑了一下,“你可看好了,欠钱不还的下场可惨咯!”

7岁的范小衫瞪着一双眼睛看那些猪脸,好像其中有一个就是老邓头,那张总是温和笑笑,没什么脾气的模样忽的出现,逗的范小衫乐不可支,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屠夫瞥了一眼范小衫,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心知这小萝卜头听不懂,只是自言自语道“老邓头去的地方和它们不一样,好人死了,驾鹤归去,遁入重重西天,猪死了,落入畜牲道,下辈子还是任人宰割。”

“人转世还是人,猪转世还是猪。这人间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话落入范小衫的耳朵里,她听不懂。

治世和乱世,有时取决于一场兵变的颠覆,有时只是一场蝗灾过了境。

人转世还是人,猪转世还是猪。杀了那么多猪的赵屠夫转了世,是不是还是当年那个赵屠夫?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后来,买肉的人慢慢少了,一个作恶的官兵操起了屠夫杀猪的那把刀,赵屠夫挡在了她身前,范小衫只见他浑身的横肉如山一般震了一震,随即倒在了地上,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空境里,范小衫看着回忆中倒地的赵屠夫,一只白鹤停在了他肩头。

她忽的就醒了。

赵屠夫死后不足一月,饥荒彻底爆发。从黔江到蜀中,饥荒迫使太多人直面离别。卖儿卖女妻离子散的场景对途中的人来说太过平常,可每每看到这些,她总泪眼模糊地想起了赵屠夫。

空境里,一切都像是梦,她朝前伸了伸手,所有的苦乐通通尘土一般散去。

她范小衫的命和路边的野猫儿一般,并不值钱。但是纵是这样,也是天生天长的,是赵屠夫山一般的重量换来的……

范小衫,人活一世,怎么能这么轻贱呢……她自言自语。

空境里没有回音。

“开什么玩笑!!!”

她朝周身的空旷大声喊道,那空旷处似乎有一人听见了她的声音……

“七日已尽,范式小衫,速速回神!”

一道清亮的男音划破了空境,范小衫周身突然出现一个黑洞,巨大的吸引力将她从空境里抽离出来!

“七日已尽,范式小衫,速速回神!”

等等,这声音怎的这么耳熟?

黑暗里范小衫睁不开眼,她动了动手,那股僵直的感觉让她忽的清醒了很多。

是谁?

她用力抬起眼皮,只见身旁身旁站着一个道士模样的人。

“现在我要给白姑娘做法,闲杂人等自行退避。”那道士神色严肃,范小衫当即听得清晰。

她的视线缓缓聚焦到那人身上,只见这人一身道袍,俊俏少年模样,显然是个和她年龄相差不大的小道士。

月色从窗外透进来,照清了这人的模样。那人眉眼带笑,虽身穿道袍却又带几分惹得女人心痒的痞气。

她见过他!

公爷连忙带着众人退出了房门,范小衫看着众人,还没有搞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她不是死了吗?

“骗……”话未落,少年眼疾手快立马死死捂住了她的口。

“当天卦象有误,我借着这次阵法齐全,作法把你招回世间来了!”

招回世间?这地方还是人间?

“打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范小衫命硬,你不是想逆天改命吗,等下听我的,日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黑暗的房间内除了这道士别无他人,范小衫挣脱不开他,只是混沌地听他一个劲地解释。

只听那道士在耳边匆匆交待道“听清楚了,这里是蜀中巴陵郡郡主的府邸,东府!等下我唤你白若卿,你应便是,其余装作失忆便好!”

范小衫瞪了他一眼,不知道这道士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她抬眼,只见眼前的房顶上高高挂着白绸,房内空旷,中间放一把太师椅,雕梁画栋的绝不是她范小衫能自由出入的地方。

东府……蜀中巴陵郡郡主?

那臭道士哪里来的路子,在这等好地方把她叫回来了?

见范小衫躺在原处不再反抗,道士松了松手。

“我不是被药死在路边了吗?为什么在这里?”范小衫回头死死瞪着那道士问道。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前几日我重算了一遍,发现算漏了你这一劫,你陪我演完这场戏,这一劫我便能帮你渡过去。”

范小衫不做声,只是盯着他,想起自己那么窝囊地死在了路边,这口气她可咽不下去,不待道士反应过来她一张嘴便狠狠咬住了他的手。

“嘶!”

他眉头皱作一团,刚想大叫,连忙咬紧了牙关,“我招的莫不是饿死鬼……哎呦喂姑奶奶,松松口……”

这话倒不错,范小衫这副身子骨虽然已经饿得气若游丝,但多年来和乞丐野狗抢食练出来的力气可不小。

她松了口,随即一口唾沫啐在那道士的俊脸上。

“看在救我回来的分上,暂且饶了你!”

那道士低头一看,手上赫然出现一排青紫的牙印,疼得他低声咆哮道

“你且听我说啊啊啊……一醒过来就咬人,你范小衫八成是个属狗的!”

……

许久之后,房内少年终于唤了一声。

一众人得令进了房门,锦袍男人看着坐在担架上的瘦骨嶙峋的女子,以为是白若卿回了神,当下便哽咽出声。

“若卿!若卿你受苦了……”他伸出手想抱她,范小衫被吓了一跳,连忙往后躲。

道士忙上前拦住了他。“白姑娘三魂七魄消散,我只能招得其中几率残魂,她记不得你。”

男人见状愣了一下,两只手进退不得地悬在半空。

“魂飞魄散……我的若卿……那毒妇真能做得这么狠绝!”

众人站在他身后,都低着头默不作声。范小衫看着眼前一切,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道士似乎察觉出了她的困惑,悄悄地背对她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

她看锦袍男人心绪复杂,一双眼依依不舍地看着她范小衫,声音嘶哑道“若卿,我是颜郎啊!”

听得众人心酸。

“待修养些许时日,白姑娘残存的意识会逐渐回归的,”道士安慰,“公爷家中之事贫道不便多言,只是她刚刚回到人间,需要静养,受不得惊扰。”

“天师不必担忧……”男人显而易见地有些愤恨,“我会将她移至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