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
峰头领按着腰间横刀,蹲伏在陈家别院外的槐树阴影里。
他身后二十名精锐卫卒黑巾蒙面,只露眼睛。
“记住,速战速决,注意保全证据。“
峰头领声音压得极低,“但凡有反抗者,一律格杀勿论。”
月光被乌云吞噬的瞬间,二十道黑影如离弦之箭射向别院高墙。
铁钩抛上墙头的声响惊起几只夜鸦,扑棱棱的振翅声很快淹没在夜风里。
“什么人!!”
墙头守卫的喝问戛然而止。
峰头领的匕首精准刺入对方咽喉,然后扶着对方轻轻放倒。
一个黑衣人悄然无息的打开了院门,数十名黑衣卫队便如鬼魅般涌入,动作迅捷无声,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短暂的、惊慌失措的抵抗声瞬间被扼杀,守卫和仆从如同被割倒的麦子,在精准的打击下迅速失去反抗能力。
然后被冰冷的绳索捆缚堵嘴,拖至角落。
峰头领踏入了前厅,目光落在角落一处厚重的木架上。
他上前几步,在木架边缘摸索了一阵,猛地一按。
“咔哒…吱呀…”
沉重的机括声响起,木架连同后方一片墙壁竟缓缓向内旋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入口。
一股浓烈刺鼻的腐败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涌出,熏得几个众人几欲作呕。
“火把!”
峰头领的声音依旧沉稳,率先踏入。
这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甬道,墙壁潮湿阴冷,布满苔藓。
顺着石阶而下,豁然是一个巨大的的地下空间。
触目惊心的景象。
数十个锈迹斑斑的铁笼如同牲口棚般排列着。
每一个笼子里,都蜷缩着一个或几个身影。
她们大多衣衫褴褛,衣不蔽体。
肌肤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淤青、鞭痕、烫伤,甚至还有被利齿啃咬的印记。
长期的囚禁和折磨,已让她们的眼神失去了光彩,只剩下空洞的麻木和恐惧。
有的则紧紧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有的却是目光呆滞地望着闯入的陌生人,毫无反应。
空气里除了那令人窒息的恶臭,还隐隐飘荡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迅速清场!然后再救人!快!”
峰头领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波动,那是愤怒。
几名黑衣人立刻分队行动。
往地窖的深处而去,更加骇人。
那里俨然是一个刑房。
墙壁上挂着、地上散落着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带倒刺的皮鞭、烧红的烙铁、布满尖钉的木驴、形状怪异的铁钳……
在角落一个巨大的木桶里,甚至还盛满了暗红色的浑浊液体,正在散发着浓烈的腥气。
这简直是。
人间地狱!
峰头领面色铁青,额角青筋跳动。
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强压下翻涌的杀意,“给我搜!掘地三尺的搜!所有证据,一件不许遗漏!”
黑衣队展开彻底搜查。
很快,一份份账簿信件被从角落的暗格里翻出,还有许许多多记录着女子身份和价值的画名册……
罪证如同滚雪球般堆积起来。
最关键的,在一间装饰奢靡的卧房床下暗格里,发现了一个沉重的铁盒。
里面是厚厚一叠账本和契书,封面上赫然写着“私货录”。
这上面不仅详细记录了这些年掳掠、买卖人口的罪行,时间、地点、数量、经手人、最终“买家”或“去处”一清二楚,更令人发指的是,其中还夹杂着多份贿赂南阳郡各级官吏的记录!
收钱的时间、金额、事由,甚至还有收钱者的签名或私印!
显然,铁盒里的这些东西,是陈氏为自己留下的保命底牌。
当陈亮从锦被里被黑衣人拖出来时,这位陈家的纨绔大少尚在醉梦中骂骂咧咧,“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扰爷的清梦!你们是活腻了……”
然而,当他被粗暴地拖到地窖入口,亲眼看到那堆积如山的罪证时。
脸上的醉酒潮红瞬间褪尽,变得了一片死灰。
陈亮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湿迹。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他知道,这次是真的完了,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了。
一夜未眠。
太守王顺坐在案前,双眼布满血丝。
郡丞刘钦和其他官员则各自坐在靠墙的木椅上,歪倒一片。
从陈瑛被当街擒拿,到郡衙门前血谏。
再到钦差震怒,限制所有人行动。
如今不知道什么情况了,这让王顺等一众官员如坐针毡。
不多时,峰头领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
他没有说话,只是向王顺微微颔首,“王太守,钦差大人有请。”
王顺身子猛地一颤,脸上挤出一丝苦笑。
该来的终究要来。
他站起身,强作镇定地整理了一下衣袍,迈着沉重的步伐,向桓谭的书房走去。
进入书房后,看到了桓谭正端坐着翻阅公文。
他连忙拱手作揖,躬身行礼:“下官王顺,拜见钦差大人!”
桓谭放下竹简,目光落在两人身上,语气平静,“请坐。”
王顺依言,却不敢真正坐实,只敢半个屁股沾着椅子。
气氛平静得诡异。
“目前灾情如何了?”桓谭漫不经心的开口,让王顺心头一紧。
王顺连忙作答,“回钦差大人,灾情仍在持续,只是……”
他顿了顿,不敢多说赋税难题。
“哦?”
桓谭轻描淡写地挑了挑眉,“只是什么?是赋税难以征收,还是百姓流离失所,无人问津?”
“本官巡察至此,可是听闻……南阳的陈氏富可敌国啊。但是,城中的贫民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这般对比,王太守要作何解释?”
王顺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这是在敲打,点出他治下的失职。
他正欲开口辩解,桓谭却已摆了摆手。
“王太守,本官不欲听你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
桓谭语气一转,带着森冷,“昨天的事情,大家都看的到。陈家作恶多端,恶贯满盈。如今罪证如山,人证俱全。这些,你当真毫不知?”
桓谭将一叠厚厚的卷宗推到王顺面前。
里面有陈氏私设刑堂,草菅人命的供词。有些强占民田,逼良为娼的状纸。有勾结盗匪,贩卖人口的密报。
甚至,还有几份证据,是直接指向郡衙内部官员与陈家勾结的。
王顺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卷宗,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些陈家的秘密,竟会如此详尽地呈现在这里。
一旦这些罪证公之于众,自己将难辞其咎。
王顺想要辩解,可喉头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太守,莫要试图辩解。”
桓谭冷声道,“实话跟你说了吧!本官现在可以不追问你的过往如何。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是选择与陈家一同沉沦,背负万世骂名,还是幡然醒悟,戴罪立功,为百姓伸冤,为大汉朝廷效力?”
他语气一转,“本官有旨意在身,要彻查南阳,哪怕掀翻整个郡衙,也在所不惜。但若王太守能幡然醒悟,戴罪立功,本官亦可在圣上面前,为你求得一线生机。否则,这里的一笔一画,皆要记在本官的功绩簿上了!”
在巨大的压力面前,王顺终于崩溃。
他猛地起身,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桓谭面前,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声嘶力竭地喊道,“愿听凭钦差大人差遣,万死不辞!下官愿助钦差大人,荡平南阳奸恶,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桓谭看着跪在地上的王顺,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这第一步,成了。
他轻轻抬手,“王太守请起。既然如此,那接下来南阳郡的清查,还需王太守鼎力相助啊。”
王顺的倒戈,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桓谭随即下达了命令。
先是调动郡兵,以峰头领为先锋,同时命令王顺调集他能掌控的所有衙役和县兵。这些力量在南阳郡内兵分多路,直扑陈家各地庄园、矿场、商铺、私产,开始进行查抄。
一队队身穿甲胄的郡兵手持长矛,在衙役的引导下,冲入陈家在城中的各大商铺。
福禄泉,这个曾经的祥瑞,此刻也被封锁了。
“查!”
峰头领一声令下,郡兵们冲入庄园里面。
他们目标明确,直奔庄园里的仓库和暗室。
很快,一坛坛散发着异味的香料、一桶桶来历不明的药材,以及大量被私藏的账册,被一一查出,堆放在空地上。
周围闻讯赶来的百姓,看到这一幕,无不拍手称快。
尤其是一些曾因饮用福禄泉水而染病的,更是泪流满面。
与此同时,吴大壮这边也没闲着。
在官方行动的同时,他们召集了更多受陈家压迫的苦主。他们不再是零散的告状,而是有组织有目的的配合起来。
宛城外,陈家最大的一个庄园被人围堵了。
这些农民都是曾被陈家强占了土地,逼得家破人亡的受害者。
在吴大壮的联络下,集体来到庄园前抗议。
当郡兵抵达时,他们更是主动带路,指认陈家私设的牢狱、地窖、私藏的武器库等。
“天杀的陈家!还我田地!”
“还我血汗钱!”
“陈家恶贼,不得好死!”
呼喊声此起彼伏,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震动着陈家庄园的每一个角落。
陈家的私兵,面对潮水般的郡兵和百姓,根本不敢反抗,纷纷丢下武器,束手就擒。
陈胥在得知王顺倒戈、全郡查抄的消息后,暴跳如雷。
他第一时间试图联络洛阳的盟友,以及南阳郡内其他依附他的豪族。
然而,洛阳方面慑于钦差权柄,不敢轻易插手。
南阳郡内的豪族则见风使舵,纷纷与陈家划清界限。
甚至还有落井下石者,主动向钦差府举报陈家的罪行,以求自保。
“贼子!贼子!!”
陈胥在书房内发出绝望的咆哮。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庞大家业,在短短数日内土崩瓦解。
侄子陈筱在查抄过程中试图负隅顽抗,被直接打断了一条腿,像死狗一样拖了回来。
其他官员在王顺的积极配合下,也发挥了作用。
他们硬着头皮参与对陈家的清算。
毕竟,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申屠府内。
张星落正坐在院中廊下,手捧一卷竹简。
旁边的护卫逐一汇报着郡衙内外、各处查抄的最新进展。
“福禄泉已彻底查封,当场便搜出了毒物百余斤,掌柜伙计尽数收押。”
“陈家在城外的几处庄园,私设刑堂、私藏兵甲的证据确凿,庄主和管事皆已伏法。”
“陈筱负隅顽抗,被峰头领亲手拿下,已押入大牢。”
张星落听着汇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这一切,都与预料的差不多。
物理上的清算其实只是第一步。
想要彻底拔除陈家在南阳的根基,还需要更深层次的打击。
“你找我?”
环佩轻响,阴晚晴款款而来。
她直接在张星落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城里的动静,我已知晓了。陈家算是栽到底了。”
“还是不够!”
张星落放下手中的竹简,迎上她的目光,“台面上的清除很容易,但是要拔除他们扎在人心的根,还需要最后一把火。”
“你的意思……”
阴晚晴冰雪聪明,立刻会意。
“知我者,晚晴也。”
张星落赞许地点头,“陈家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啊!此刻,若再有天意来佐证,那么才会让南阳百姓彻底的安心,也可以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彻底死心。”
阴晚晴眼波流转,仔细的思索起来。
片刻。
少女轻声道,“去岁冬末流星坠于东南,早有民谣暗指大族将倾。今岁春来,太白犯心,荧惑守斗,皆是凶兆,直指权奸败亡。这些,够不够?”
“够了!这些东西加上我们手上已经掌握的证据,足够将陈氏埋葬了!”
张星落眼中满是欣赏,“果然还得是你啊。我呢,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这些东西具体要如何操作,如何散播出去,就需要你来费心了。”
阴晚晴微微一笑,“我会拟一份天谕警示,再寻几个德高望重的耆老宿儒,将这些天机不经意间泄露出去。不出三日,整个南阳都会知道,陈家的败亡,乃是上天注定。”
看着她运筹帷幄的样子,张星落眼中笑意更浓,带着几分戏谑道,“那就有劳我们的阴大祭司了,日后南阳百姓若要祈福禳灾,怕是都要登你的门了。”
“油嘴滑舌!”
阴晚晴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嗔了他一眼,“我不过是顺天应人,略尽绵力罢了。”
“那我便静候佳音。”
张星落朗声一笑,“让这最后一局……彻底为陈家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