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重逢·成殇

【旧院苔痕·重逢如诗】

江南的秋雨织成细密的帘幕,苏郁站在戏院子朱漆门前,指尖抚过门上斑驳的“寿”字纹。那抹暗红像被雨水洇开的朱砂,让她想起沈砚之曾说“这雕花能镇住霉运”时,指尖划过纹路的温柔触感。行李箱拉杆磕在青石板上,回音里混着远处木工房的凿榫声,却比记忆中多了份萧索。她仰头望向二楼那扇半开的窗,窗棂上的苔藓在雨中低垂,宛如三年前她离开时,沈砚之白衬衫被风掀起的衣角——那时他的笑还带着阳光,此刻却只剩窗台上孤零零的素白灯笼。

“苏老师?”陈默的声音打断思绪,他臂上缠着的孝帕白得刺眼,唐装袖口沾着香灰,“没想到你今天到……”他顿了顿,目光飘向灵堂方向,“砚之这几天……”

苏郁的指尖骤然收紧,行李箱轱辘碾过苔藓区的水洼,惊起几星水花。玻璃柜里的金粉拓印标本已被撤下, replaced by素白的纸灯笼,在秋风里摇晃如招魂幡。她听见旁侧有人低语:“沈家老太太走得急,没等到孙子从敦煌回来……”话音未落,便被同伴拽到一旁。苏郁只觉心口一坠,想起上周与沈砚之通电话时,他说“敦煌壁画修复遇到瓶颈”,声音里藏着她熟悉的压抑——原来那时,是奶奶病重的时刻。

【素灯映雪·惊见殇事】

灵堂内,白幡如苔藓丝绦般垂落,苏郁的视线被供桌上的遗照牢牢攫住。沈奶奶穿着蓝布衫,领口别着的银杏叶书签她曾在沈砚之抽屉里见过,边缘泛着温润的包浆,此刻却凝固在黑白照片里。沈爷爷坐在蒲团上,腰背佝偻如老松,眼角的泪纹让她想起老宅墙缝里的苔痕——那是时光最残忍的雕刻。

“沈爷爷……”她的声音被香雾浸得发颤。

老人抬头,浑浊的眼里泛起微光:“苏郁啊,砚之总说‘苏郁该来了’,老太婆走前还攥着银镯,说要教你刻松鼠葡萄……”他忽然剧烈咳嗽,苏郁慌忙扶住他单薄的肩,触到肩胛骨硌手的轮廓,心口又被攥紧几分。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却比记忆中沉重许多。苏郁转身,看见沈砚之立在月洞门处,黑色国风套装穿得极工整,孝帕系得一丝不苟,却掩不住眼下青黑如墨。他手里的黄纸被攥出褶皱,指节泛着青白,目光撞上她时,指尖的纸角轻轻抖了抖,像受惊的蝶。

“我没接你……”他的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青砖,“路上顺利吗?”

苏郁望着他强撑的平静,喉间忽然哽住。三年前她逃离江南时,他也是这样用平稳的语气说“路上小心”,却在转身时撞翻了木工台上的凿子。此刻他腕间银镯缠着黑纱,像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她终于明白,有些告别,比暴雨更让人措手不及。

【重楼深锁·静默成伤】

二楼休息室里,沈砚之将行李箱放在墙角,指腹在苔藓贴纸上停留片刻。桌上的碧螺春早已凉透,窗台上的微型戏院子模型前,小木牌“欢迎苏郁回家”的笔迹还带着新鲜的墨香。苏郁望着他挺直的背影,想起陈默的话:“老太太走时,砚之还在敦煌修壁画,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抱歉,这几天太忙……你先休息,我让人送热水上来。”他转身欲走,却被苏郁伸手拽住袖口。

“我不想休息。”她直视他的眼睛,声音里带着倔强,“我换件衣服就下去帮忙。”

沈砚之愣了愣,目光落在她攥着自己袖口的手上——那只手比三年前更纤瘦,腕间的翡翠镯却依然泛着温润的光。他忽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苏郁这孩子,看着柔,骨子里是棵能扎根岩缝的苔藓。”于是他点点头,从衣柜里取出件黑色开衫放在床上:“二楼西侧有盥洗室,换好衣服从木楼梯下去,别碰东侧那级松动的台阶。”

苏郁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伸手轻轻抱了抱他——隔着黑色套装,她能感受到他肩胛骨的轮廓,比记忆中更嶙峋。“我在。”她低声说,像安抚一只警惕的兽。

【素服添香·静默承殇】

镜中,黑色连衣裙勾勒出她比三年前更清瘦的轮廓,领口处露出的锁骨,像极了沈奶奶遗照里的银杏叶书签。苏郁将沈砚之留下的黑色开衫披在肩上,指尖触到衣料上淡淡的檀香——那是戏院子里熏香的味道,混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雪松气息。下楼时,灵堂里飘来折元宝的沙沙声,陈默递给她一叠黄纸,低声说:“砚之推了敦煌的项目,回来时老太太已经……”他没说完,苏郁却在沈砚之添灯油的动作里,看懂了所有未说出口的遗憾——他跪得笔直,脊背却像随时会折断的斗拱。

子夜,宾客渐散。沈爷爷固执地要守灵,苏郁便取来毛毯轻轻盖上,自己蹲坐在竹椅旁。香灰落在铜盆里,像极了黔州老戏台的漏雨节奏。朦胧间,她看见沈砚之穿过月洞门,孝帕在夜风里飘成一片苍白,手里的香却握得极稳,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撑。

【苔影摇红·夜祭孤魂】

“去睡吧,我守着。”沈砚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不容忽视的疲惫。

苏郁抬头,看见他眼底的血丝,想起他们在敦煌视频时,他总说“壁画修复有进展”,却从未提过奶奶的病情。她摇头,往他身边靠了靠:“一起吧。”

供桌上的苔藓盆栽里,金毛藓蔫蔫的,像极了沈砚之此刻的模样。苏郁指着盆栽轻声说:“奶奶把它们养得很好。”他忽然开口,声音发颤:“她走前说‘榫卯修好了,要记得上油’,可我……”他顿住,喉结滚动,“我连她最后一个愿望都没听明白。”

苏郁握住他的手,触到掌心新添的茧——比三年前更粗粝,是敦煌的风沙刻下的印记。她想起他说过“古建修复师最怕来不及”,此刻终于懂了那恐惧的重量。月光穿过斗拱,在他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她忽然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的香灰,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兽。

【晨光破雾·暗流涌动】

天快亮时,沈爷爷在毛毯里发出鼾声。沈砚之轻轻抱起苏郁发麻的腿,走向二楼。路过苔藓区,苏郁忽然看见0719号样本旁的半块芝麻糖,糖纸背面的飞檐画得歪歪扭扭——那是他童年害怕时的习惯,此刻却让她眼眶发酸。

“对不起,”他将她放在床上,“让你看到我……”

“我该早点来的。”苏郁拽住他的袖口,看见他耳后新添的伤痕,像道细小的裂缝,“你总是什么都自己扛。”

他低头看她,晨光里的睫毛投下阴影,像极了敦煌壁画里的飞天飘带。忽然,楼下传来瓷器碎裂声,伴随着男人的怒吼:“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沈砚之的父亲。

苏郁慌忙起身,从门缝望下去,只见沈父穿着皱巴巴的西装,正指着沈爷爷怒吼,沈母在旁拉拽,灵堂的白幡被穿堂风掀起,露出沈砚之平静的侧脸——他正跪坐在蒲团上整理供品,仿佛眼前的争吵与他无关。苏郁心口一痛,那是比眼泪更让人心碎的平静,像座被暴雨侵蚀却不肯崩塌的古建。

“够了!”沈爷爷忽然起身,拐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老太婆临终前说‘不许吵’,你们还要让她走不安宁?!”

争吵声戛然而止。苏郁快步下楼,帮忙收拾满地狼藉,目光却始终落在沈砚之身上。他有条不紊地摆放香炉、添茶水,偶尔抬头看一眼遗照,眼底暗潮翻涌,却始终没让情绪决堤。

【正午祭仪·静默成伤】

丧事仪式开始时,苏郁站在沈砚之身后,看着他跪在蒲团上,脊背挺得比灵堂的柱子更直。轮到他祭拜时,他接过陈默递来的香,点燃、鞠躬、插香,每个动作都精准如榫卯嵌合,却在插香时指尖一抖,香灰落在手背上,烫出红点。苏郁攥紧掌心,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她宁愿他像个孩子般大哭,也不愿见他如此克制。

送葬队伍出发时,沈砚之搀扶着沈爷爷走在最前,苏郁被留在戏院子整理杂物。陈默叹着气擦桌子:“哎,砚之比他爸稳重多了,老太太的后事全是他一手操办……”这话像根细针扎进苏郁心里,她望向空荡荡的灵堂,供桌上的苔藓盆栽孤单单的,忽然想起沈砚之曾说:“苔藓在阴面墙生长,不是因为喜欢黑暗,是因为没得选。”

【暮夜私祭·苔月知伤】

忙到傍晚,苏郁在木工房找到了沈砚之。他穿着旧工装裤,膝盖上的蓝布补丁是她三年前改的,手里握着奶奶留给他的胸针,旁边放着童年的工具箱。台灯下,他正用刻刀在木块上雕刻松鼠葡萄,木屑落在裤腿上,像极了记忆里的某个午后。

忽然,刻刀在木块上划出歪斜的痕迹,他的肩膀剧烈颤抖,却没有发出声音。苏郁看见他抬手抹了把脸,指缝间漏出的泪,比月光更凉。她想起敦煌的夜晚,他曾在视频里说:“有时候觉得,古建比人坚强,至少它们的裂痕看得见。”此刻,他的裂痕藏在平静的表象下,比任何风暴都更汹涌。

“砚之?”伯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沈砚之迅速抹去眼泪,起身时撞翻了工具箱。苏郁躲在门后,看着他弯腰收拾刻刀,指尖被木屑刺破,却浑然不觉。她走过去,捡起胸针,看见背面刻着“砚”字,与他腕间银镯内侧的纹路一模一样。

大厅里,沈父与伯父在商量遗产分配,沈砚之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仿佛在讨论别人家的事。苏郁望着他被灯光拉长的影子,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榫卯的承重极限,就是光芒照进的缝隙。”此刻,她多希望自己能成为那束光,照进他心里的缝隙,让那些被压抑的伤痛,得以生长出柔软的苔藓。

夜更深了,戏院子终于安静下来。苏郁走进苔藓区,看见沈砚之蹲在0719号样本前,手里攥着半块芝麻糖。她轻轻挨着他蹲下,递去一块创可贴——他指尖的血,已经在木块上洇出暗红的印记。

“小时候,奶奶总说‘哭出来就好了’,”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我怕一哭,就再也撑不住了。”

苏郁握住他缠着创可贴的手,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那就别撑了,我在。”

他浑身一颤,像座终于找到支点的古建,缓缓弯下腰,将头埋在她颈间。苏郁听见他压抑的啜泣,像春雨落在苔藓上,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她心口漫过潮汐般的疼痛。她轻轻抚摸他的背,如同安抚一座历经风雨的老戏台——有些伤痕,需要用时光的苔藓去治愈,而她,愿意陪他等待每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

(第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