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罗马假日·并不只是一副画

夏弥在内心深处开始默默计数。

一、二、三、四.......

阳光正烈，将广场烤得暖烘烘的，空气里弥漫着水汽、意大利特色咖啡的浓郁香气和街头画家廉价颜料的味道。

喷泉的水珠偶尔被风吹散，带着凉意掠过少女的脸颊。

二百七十九、二百八十、二百八十一.......

少女的双眼无意识地扫视广场，白鸽扑棱棱地落在喷泉边缘啄食面包屑，游客的笑声和手风琴的旋律交织在一起，在她耳中过滤成一片片模糊的背景噪音。

四百七十三、四百七十四、四百七十五......

脖颈间是项圈金属的冰凉触感，那清晰可见、诱惑着她去触碰的“眼”，是此刻她眼中最真实的存在。

那位意大利女艺术家的笔尖在画布上不断刮擦，像沙漏里不断落下的细沙。

五百九十八、五百九十九......

六百。

时间到了，但夏弥没有任何动作。

“Fatto!”

距离不远的意大利女艺术家兴奋的喊出声来，她快步走到夏弥身边，用半生不熟的英语问道，“Aren't you going to look at your special painting?”

（你不看看这幅为你画的画吗？）

“什么？”微妙的感受被打断，夏弥茫然的抬起头，完全没有听清楚眼前的意大利人说了什么。

有些邋遢的意大利女画家见此情景只能再次发问，“Won’t you take a look at this painting? Your boyfriend spent thirty whole euros on it.”

（你不看看这幅画吗？你男朋友花了三十欧呢。）

夏弥烦闷的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是不是我男朋友......算了......”

少女跟在落魄艺术家身后，来到她的画布面前。不得不说，这位落魄艺术家确实有两把刷子。

大幅的画布上，贝尔尼尼的四河喷泉迸射着水光，象征着四大洲河流的巨人雕像作为背景几乎占满整张画布，但那些死物无法影响画布的最中心、最富有生命力的形象。

但在这幅明显是写实派的画中，落魄艺术家显然有自己的艺术理解。

夏弥脖颈上相当显眼的黑色项圈被她描绘成了一个装饰性的、可爱中透着俏皮的金色小皇冠。

少女接过那幅画，看着画中那个笑容灿烂、带着可爱俏皮的皇冠、与她自己形象几乎完全不同“俏皮公主”，表情在一瞬间完全凝固。

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

惊讶，茫然，一丝丝荒诞感，还有......某种被触及内心深处柔软角落的刺痛？

意大利女艺术家的画作强行将她从名为“龙王”的躯壳里拽出来，塞进了一个“普通快乐女孩”的幻象中。

手中的画纸仿佛忽然间就有了温度，烧灼着少女的指尖。

画中那个戴着金色小皇冠、笑得无忧无虑的女孩，蛮横、不讲道理地贯穿了她为自己构筑的重重壁垒。

广场上所有的声音——喷泉的轰鸣、小提琴的忧伤旋律、孩童的嬉笑、认错地方正向四河喷泉内扔硬币的游客——都在这一瞬间被无限拉长、扭曲，隔着一层厚重的、扭曲的光芒。

夏弥甚至能听到到画中那个虚幻女孩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敲打着她的耳膜。

我到底是谁？夏弥？画中人？耶梦加得？

荒谬的撕裂感让她几乎窒息。

“没想到夏弥小姐竟然这么自恋，看自己的画也能看入迷？”

以往少女最讨厌、最不想听到的声音此时如同天籁，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沙漠中迷路的旅人看见绿洲。

夏弥猛地抓住路明非的手腕，焦急的问道，“路明非，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刚刚赶回来的路明非完全没有想到夏弥的反应如此激烈，更没有想到少女会忽然问自己这种哲学色彩相当浓郁的问题。

他尽量先不去想夏弥正抱着他的胳膊，沉吟道：“嗯......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问这种哲学问题，但你非要我说的话，夏弥就是夏弥。”

路明非笑了笑，“这个答案夏弥小姐还满意吗？”

夏弥抓住路明非的的手缓缓松开，无力地垂落，路明非的答案几乎是最标准的公式，但夏弥知道这就是路明非最真实的想法。

可得到答案的夏弥小姐并没有她自己想象中那么开心。

或者说.....这个问题完全没有正确答案。

“Quindi sei soddisfatto di questo dipinto? Dopo averlo visto， la signorina non dice niente.”

（所以这幅画你还满意吗？这位小姐看了之后什么都不说。）

女艺术家抱怨着，将那幅几乎完美的画作向路明非面前递了递，似乎在表现她的存在感，提醒面前这两位看着有点腻歪的小情侣这里还有其他人在。

路明非笑着回应道，“Il tuo lavoroè perfetto. Penso che probabilmente in futuro vedrò le tue opere al Louvre.“

（你的作品很完美，我想未来我大概能在卢浮宫看见你的作品。）

意大利女艺术家十分高兴，附赠给路明非他们一个画筒。

路明非将这幅画卷起来装进画筒，在少女希冀的表情中递给她。

夏弥接过画筒时指尖微微发抖，像是接过什么易碎的珍宝。

这确实是她的珍宝。

两人告别那位有点艺术理解的意大利女画家，在纳沃纳广场上漫步。

路明非感受到夏弥微妙的情绪，他开口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

“明珞的大提琴出了点问题......其实就是音准不对，那边的音准器坏了，我就多呆了一会儿。”

路明非边说边观察着夏弥的表情，发现她似乎很不想听到关于路明珞的话，于是又转移了话题。

“现在回去刚好能赶上占晚饭的座位.......话说四河喷泉的故事你听过吗？说是意大利巴洛克艺术大师乔凡尼·洛伦茨·贝尼尼的作品.......”

夏弥安静地听着，忽然伸手拽住他的衣角。

喷泉的水雾随风飘散，在夕阳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路明非停下脚步，听见少女很轻地说，“我们再站一会儿......等你把故事讲完。”

她的声音融进四河喷泉的轰鸣里，路明非几乎要错过这句话。

“好啊。”路明非转向喷泉，贝尔尼尼雕刻的河神巨人正在他们头顶咆哮，水流从岩石缝隙间奔涌而出，在阳光下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