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天伦,短得如同指间流沙。将军府内尚未散尽的温馨饭香,便被边关骤然燃起的烽火彻底冲散。
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如滚雷般接连砸向京城。乌桓族驱赶着弥漫毒瘴的异兽,如滚滚黑潮,昼夜不息地冲击着西南的剑海关!那瘴气带着刺鼻的腥甜,所过之处草木枯萎,岩石腐蚀,守关将士虽拼死抵抗,却不断有人中毒倒下,皮肤溃烂流脓,哀嚎声日夜不绝。关墙在毒烟与蛮力的双重侵蚀下,已然摇摇欲坠。
几乎同时,西北定城关的噩耗也撕裂了宁静。大通河上游,崖族生生截断了奔涌的大通河!定城关赖以生存的水源瞬间枯竭。骄阳炙烤着干燥的关城,水井见底,储水耗尽,士兵们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连战马都因饥渴而躁动不安。更可怕的是,崖族大巫率领的祭祀队伍就在上游河床裸露处扎营,日夜举行着诡异仪式,怨毒的诅咒如同无形的锁链,缠绕着整座雄关,士气濒临崩溃。
而在这两大雄关陷入苦战泥潭之际,红柳原,恒然族的大纛已然高高飘扬。斡勒赤与罕珏亲率数万精骑,如一片移动的钢铁森林,堂而皇之地进驻这片水草丰美的咽喉之地。他们并未立刻进攻,只是扎下坚固的营盘,扼守住通往定城关与剑海关的所有要道,摆出一副“坐山观虎斗”的姿态。那黑压压的军阵,森然的兵戈寒光,无声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刃。
玉衡宗,宗主殿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巨大的沙盘前,宁承安、陆通明、齐枫、林虎等核心将领围聚,每个人的脸色都沉得能滴出水来。
“三面烽烟,同步发难!乌桓、天恒氏、崖族……还有恒然斡勒赤!”齐枫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震得代表恒然骑兵的小旗簌簌抖动,“这绝非巧合!是早有预谋的合击!”
林虎盯着代表定城关的微缩关隘,声音嘶哑:“定城关无水,撑不过五日!剑海关的毒瘴…怕是也撑不了太久。斡勒赤屯兵红柳原,分明是等着我们顾此失彼!”
宁承安的目光如鹰隼,缓缓扫过沙盘上三处刺眼的血红标记,最终定格在红柳原那一片代表恒然的黑色旗帜上。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剑海关毒瘴,非人力可速解,需寻克制瘴毒之法,传令守将,死守待援!定城关,乃西北门户,不容有失!我亲率玉衡宗主力驰援定城关,打通水源,击退崖族!”他手指猛地戳向红柳原,“至于斡勒赤……齐枫!”
“末将在!”齐枫挺直脊背。
“你率两万修士并震霆营精锐,即刻开赴红柳原外围,构筑防线!斡勒赤不动,你绝不可主动出击!只需像一颗钉子,牢牢钉死在那里,他想要占领红柳原,那就牢牢拦住他便可,让他不敢分兵南下!”
“末将领命!”齐枫抱拳领命,杀气凛然。
命令如疾风般传下。玉衡宗这座庞大的战争机器轰然启动。急促的号角撕裂黎明前的黑暗,校场上火把通明,映照着迅速集结的修士方阵。灵甲摩擦,兵刃出鞘,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灵力的混合气息,沉重而肃杀。
宁无涯站在回廊的阴影里,看着父亲在火光中披上暗金鳞甲,戴上那顶熟悉的饕餮战盔。甲叶碰撞的铿锵声,敲打着他的耳膜,也敲打着他那颗年轻而滚烫的心。战场,这个从小在父亲故事里听过无数次、既向往又敬畏的字眼,此刻无比真实地扑面而来。
“爹!”他猛地从阴影中冲出,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带我一起去!”
宁承安系着护臂的手一顿,饕餮头盔下锐利的目光扫向儿子。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担忧,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胡闹!战场非儿戏!你留在京城,守好你母亲!”
“我已非三年前的无知孩童!”宁无涯胸膛起伏,迎着父亲的目光毫不退缩,手按在腰后承天剑的剑柄上,“功法我练了三年!我能引气入体,能御剑!我识海里有黯灵残魂,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它们的诡谲!大通河上游崖族大巫,焉知没有怨鬼在背后作祟?我去,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他语速极快,条理清晰,那份急于证明自己的迫切之下,是经过生死磨砺后的沉稳内核。
陆通明不知何时已站在宁承安身侧,他看了一眼宁无涯紧握剑柄的手,又看了看他眼中燃烧的战意,对宁承安微微颔首:“承安,雏鹰终需搏击风雨。定城关水源被断,情况诡异,无涯身负灵剑,对黯灵怨鬼的气息敏感,或能派上用场。有我看着,不会让他涉足最险之地。”
宁承安的目光在老师平静的面容和儿子倔强的脸庞间来回扫视,沉默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校场上集结的号令越发急促,时间在分秒流逝。
“跟上!”最终,宁承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猛地转身,血红的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若敢擅自离队,军法处置!”他没有回头,大步流星走向等候的坐骑。
宁无涯心头一块巨石落地,用力握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深吸一口混杂着尘土气息的空气,快步跟上父亲和师傅的身影,汇入那沉默而肃杀的洪流。
通往定城关的官道早已不复往日喧嚣,沿途村镇十室九空,只余下断壁残垣和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田地。玉衡宗的大军沉默疾行,沉重的脚步声与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是天地间唯一的节奏。越往西北,空气越发干燥灼热,风中隐隐传来金铁交鸣的遥远回响和一种令人不安的焦糊味。
当那座矗立在苍茫戈壁边缘、倚靠大通河天险而建的雄关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一股浓重的绝望气息扑面而来。昔日奔流不息的大通河,此刻河床大片裸露,龟裂的淤泥在烈日下蒸腾着最后的水汽。定城关灰黄色的城墙在干涸的河床映衬下,显得格外枯槁脆弱。关城上空,盘旋着肉眼可见的、带着不祥暗红色的尘烟。
关墙上,守军将士嘴唇干裂起皮,甲胄上布满尘土和暗褐色的血渍,眼神疲惫却依旧死死盯着关下。关外,崖族的营盘如同附骨之疽,紧贴着干涸的河床扎下。营地上空,数面巨大的、用不知名兽皮和人骨制成的图腾战旗猎猎作响。一群身披羽毛、脸上涂抹着诡异油彩的萨满,正围绕着一座由巨石垒砌的祭坛疯狂地舞蹈、吟唱,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一种令人灵魂悸动的腐朽气息。祭坛中心,一团暗绿色的火焰熊熊燃烧,每一次火焰的跳动,都让关墙上士兵们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和心悸。
“妖术!是崖族的图腾妖术在压制关城!”林虎目眦欲裂,指着那祭坛和诡异的战旗。
宁承安勒住战马,饕餮面甲下目光冰冷如万载寒冰。他猛地抽出佩剑,剑锋直指关外那妖异的祭坛:“坤岳营,离焰营!结‘破邪金光阵’!目标,摧毁祭坛,撕碎图腾!
“喏!”震天的怒吼回应着统帅的命令。
早已严阵以待的修士方阵瞬间动作。手持符箓、阵旗的坤岳营修士迅速移动,脚踏罡步,口中念念有词。道道金色流光从他们身上升腾而起,在空中交织,迅速勾勒出一个覆盖小半个关墙的巨大金色光网。光网中央,符文流转,散发出灼热而堂皇的正气。
与此同时,离焰营的修士则如同燃烧的火焰洪流,在金光大阵的掩护下,悍然冲出关墙!他们周身笼罩着赤红色的灵力护盾,手中长剑、长枪吞吐着炽热的离火。甫一落地,便结成紧密的冲锋阵型,向着河床上的崖族祭坛猛扑过去!脚步踏在干裂的河床上,扬起漫天黄尘,如同一条咆哮的火龙。
“拦住他们!”崖族阵营中响起凄厉的呼哨。
密集的箭雨如同蝗虫般从崖族营地中泼洒而出,箭头上涂抹着幽蓝的毒液,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射向冲锋的离焰营修士。然而,那笼罩在修士们头顶的“破邪金光阵”骤然亮起,金色的光幕如同实质的壁垒。毒箭射在光幕上,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幽蓝的毒液与金光激烈对抗,腾起阵阵刺鼻的青烟,但大部分箭矢终究被光幕弹开或消融,只有少数穿透光幕薄弱处,造成些许伤亡。
“雷火符,放!”冲锋阵中,离焰营千总一声厉喝。
数十名修士同时扬手,数十道绘制着繁复雷纹的赤红符箓脱手飞出,化作一道道碗口粗的赤红雷霆,裹挟着灼热的气浪,狠狠砸向崖族密集的步兵方阵和那些狂舞的萨满!
“轰!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在崖族阵中接连响起,赤红的雷火肆虐,瞬间将数十名蛮族战士和两名躲闪不及的萨满吞没。焦糊味与血腥味混合着尘土冲天而起,惨叫声撕心裂肺。崖族的阵型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打击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杀!”离焰营修士士气大振,趁势加速冲锋,锋锐的阵型狠狠凿入混乱的敌阵!赤红的离火灵力附着在兵刃上,每一次挥砍突刺,都带起一片燃烧的残肢断臂。修士们结成小型的五行战阵,彼此呼应,攻守兼备,在蛮族士兵中掀起腥风血雨。
宁无涯紧跟在父亲身后,站在关墙的垛口后。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真正的战场。没有说书人口中的豪迈浪漫,只有最原始、最残酷的杀戮交响。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入肉的闷响、垂死的哀嚎、法术爆裂的轰鸣……混杂着浓烈的血腥、焦臭和尘土气息,如同狂暴的巨浪,猛烈地冲击着他的感官。
他看到一个离焰营修士被数柄蛮族弯刀同时劈中护身灵光,灵光破碎的瞬间,修士的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撕扯得四分五裂,热血喷洒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间被吸干,只留下一片深褐。他看到一名坤岳营的阵法师被一支淬毒的冷箭射穿肩膀,闷哼一声,却死死咬着牙,继续向阵旗灌输灵力,维持着金光大阵的运转,脸色迅速变得青黑。他看到崖族那些身披羽毛的萨满在祭坛后方,双手高举着某种暗沉的法器,口中发出尖锐的啸叫,一道道扭曲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暗绿色能量流如同毒蛇般射向冲锋的修士,被击中的修士动作瞬间变得迟缓,皮肤上浮现出诡异的绿斑,发出痛苦的嘶吼。
这就是战场!人命如草芥,勇气与牺牲交织,刀剑与血肉碰撞!宁无涯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握着承天剑柄的手心全是冷汗,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试图淹没他,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一种源自血脉、源自父亲背影、源自腰间灵剑共鸣的灼热血性——却在恐惧的冰层下汹涌燃烧!
“稳住心神!”陆通明沉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记住你为何而来!看那祭坛!”
宁无涯猛地一咬舌尖,刺痛让他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明。他强行压下翻腾的胃液和内心的悸动,目光如电,顺着师傅的指引,穿透混乱的战场烟尘,死死锁定河床中央那座巨石垒砌的祭坛。
祭坛上那团暗绿色的火焰跳动得越发狂躁,火焰中心,隐隐浮现出一个扭曲的、似人非人的痛苦面孔。环绕祭坛狂舞的萨满们,舞蹈的姿态变得更加癫狂,他们的生命力仿佛正被那火焰贪婪地汲取,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但吟唱的声音却愈发高亢刺耳,如同地狱的挽歌。一股庞大而令人作呕的腐朽、衰败气息,正以祭坛为中心,如同无形的瘟疫般急速扩散开来!
这股气息……宁无涯瞳孔骤然收缩!识海深处,那被意志大阵牢牢禁锢的蜚之残魂,似乎感应到了同源的气息,猛地躁动起来,试图冲击封印!一股阴冷粘稠的污秽感瞬间沿着脊椎爬上他的后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