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偏殿师座上。
张治有鉴于先前景王、裕王的表现,此时再看太子主动请缨,却有些犹豫起来。
他又不知道太子到底能将《大学》本章背诵到哪一段。
只是如今也无可奈何。
张治只能硬着头皮点头道:“太子殿下可慢慢背来,也不必急于首日通背。”
朱载壡却是始终面带笑容,从容不迫的嗯了声。
旋即便开始背诵起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
殿内,朗朗读书声响起。
内容已经背到了小蜜蜂朱载坖后面。
守在窗外的嘉靖脸色终于是渐渐缓和了下来。
原本不敢说一句话的严嵩,这时候也是面露笑容,小声道:“首日出阁读书,裕王、景王二位殿下想来是准备不足,倒也如太子殿下所言,情有可原,往后只需多加用功,定能突飞猛进。只是臣却没想到,太子殿下竟如此聪慧,虽必然已有准备,可如今背诵却不曾有半点磕绊,臣当真是要为陛下贺。”
吕本也在一旁配合着拱手道:“臣为陛下贺。”
局面终于被扭转过来。
嘉靖的脸上也多出笑容,心中对如今正在殿内背诵不断的太子,更是愈发满意。
但面上却还是不曾有半点夸赞。
而是淡淡开口道:“既为天家子嗣,当为天下先,便是能通背也不过是本分而已,等什么时候通晓《大学》经义,品悟朱子作序的《大学章句》,恐怕才能担得起卿等今日这番夸赞。”
说完后。
嘉靖心中却是愈发高兴起来。
只因为殿内的背书声依旧不断。
殿内。
朱载壡没有丝毫的停顿:“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
坐在师座上的张治,这时候已经瞪大双眼。
快了!
快了!
还有最后三段,太子殿下当真就能将整篇《大学》本章两千余字通背完毕!
他眼神飞快的看了眼后方的裕王和景王,然后视线里自动屏蔽掉了这二位,只余下依旧在背诵的皇太子殿下。
而朱载壡这番熟练的通背,也早已引得殿内的孙升、闵如霖、高拱三人面露诧异。
尤以如今官任翰林院侍读学士的高拱为最。
原本他是不乐意来当太子出阁读书的日讲官,觉得这事太过麻烦。但熬不住上司和同僚劝说,多了一份给太子当日讲官的经历,往后升官也能更快一些,他这才来了。
高拱是没有抱能见到什么天才读书种子的念头。
却不想,如今正正好似乎就要见到了。
文华殿东偏殿。
此刻唯有读书声。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殿内,朱载壡面带笑容的合上嘴。
却是余音绕梁,辗转在殿内众人耳中。
众人无不是面带惊讶。
当真是首日出阁读书,便能通背《大学》本章。
虽然这个年纪通背下来不算什么,而太子殿下也已经十四岁了,方才民间可能都有那等神童已经考中秀才,甚至是举人了。
但却不能忘了,太子殿下此前从来就没有系统的学习过经义,今日也不过是首日出阁读书。
除了天赋,便是这位东宫储君,是真的将精力方才课业上了。
而这才是最难得的!
窗外。
嘉靖的嘴角都快要压不住了。
只觉得今日这天气怎么突然就格外大好?
严嵩打量着皇帝的反应,亦是小声进言:“陛下,方才陛下说太子殿下要等来日才能担得起臣等方才所言,可如今看来,只怕太子殿下已经足比臣等所言了!”
嘉靖此刻欢喜的只顾着伸手连连摇摆。
吕本亦是进贺道:“读书本就是最磨性子的事情,太子殿下如今能早早温习课业,通背《大学》本章,足可见太子殿下已经是心性稳重,愈发老成。待日后不论作甚,必然都会无往不利。臣当真是要为陛下贺,太子殿下之聪睿心性,足为天下表率!”
等到这个时候,嘉靖才脸上笑容尽显:“还算这小子准备充分,若是他也背不出来,朕今日倒是要好生训训他了!”
严嵩和吕本两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而在殿内。
背诵完毕的朱载壡,趁着喘息换气的机会,活动身子,不意竟然是终于看到窗外的影子。
他心中一念而过,便大致猜到外面是什么人了。
随后他也不挑破表明,只是看向坐在上方的张治:“先生,学生业已背完。”
张治如今除了惊喜,便还是惊喜。
他当下开口便夸赞起来:“太子殿下温习备课十足,今能通背,臣亦是惊叹不已。”
此刻这位阁臣眼里只有面前这位东宫太子学生。
朱载壡则顺势露出被先生夸奖的憨笑。
张治则是下意识的多了几分期待,不由开口道:“何为明明德?”
说完之后,张治便后悔了,暗叫自己是又犯穷学究的毛病了。
见才就喜难抑。
他顿时面露尴尬。
然而朱载壡却是脱口而出:“回先生的话,明明德,康诰曰:‘克明德。’太甲曰:‘顾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俊德。’皆自明也。”
殿内再次一片寂静。
然而这一次,震惊更多更浓。
张治更是猛然站起身,瞪大双眼张大嘴,全然忘了该说什么。
倒是一旁的高拱,忽然开口道:“何为新民?”
朱载壡侧目看向如今不过官居翰林院侍读学士的高拱,面生笑容:“回高先生的话,新民,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有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听得正确的不能再正确的答案后,高拱却是长出一口气。
原本坐在他身边的孙升亦是起身问道:“何以止于至善?”
朱载叡依旧从容不迫的回道:“回孙先生的话,止于至善,是以,诗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贤,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
这位国子监祭酒,亦如吕本、高拱一样,面露诧异,双目精光闪烁。
随后闵如霖亦是起身询问,何为本末。
朱载壡依旧正确回答。
随后。
这座文华殿东偏殿,竟然是陷入到以张治为首的四位先生,围绕着《大学》不断的提出问题,朱载壡则是不改颜色,井井有条的回答着。
何为诚意。
何为正心修身。
何为修身齐家。
何为齐家治国。
接连数问,朱载壡无不是按照儒家解释,完美作答。
在他身后,小蜜蜂朱载坖和四弟朱载圳默默对视,兄弟两人满脸茫然的眨着眼,而后齐齐的将视线挪到站在前面的太子皇兄身上。
两人此刻心中也是巨浪翻涌。
但更多的却是疑惑。
明明都是父皇的孩子,明明只比他们俩大一岁而已。
明明都是第一天出阁读书。
他怎么就能通背《大学》本章,还能答上来先生们轮番询问的那些,他们俩连问题都不知所谓的问题?
就算不是一个娘养的。
难道还不是一个爹养的了吗?!
没道理啊!
然而没人去理会这两个学渣的心思。
张治此刻如获至宝的看着面前器宇轩昂的皇太子,如见一块无暇璞玉。
这就是儒家子弟入仕为官,最想看到的君主模样啊!
张治小心翼翼的吞咽了一口唾沫,正要开口,问出最后一个有关于《大学》本章的问题。
咯吱。
一声轻响。
殿门已经从外打开。
道袍显露。
殿内众人心中一跳,赶忙就要离席。
而在外面终究是忍不住的嘉靖,在黄锦的伺候下,领着严嵩、吕本两人走进了东偏殿。
“朕与严阁老、吕阁老议事,不想行至此处,便进来瞧瞧,诸卿免礼。”
跟在他身后的严嵩嘴角顿时一抽。
这理由当真是拙劣!
而嘉靖则是压着心头的狂喜,目光定定的看向已经回过身的太子:“何以释治国平天下?”
这是《大学》本章最后一问了。
皇帝问完,张治、高拱等人喉头一动,皆已明白皇帝这是有备而来,恐怕早已在外探听殿内情形了。
小蜜蜂朱载坖和朱载圳两人将脑袋深深的埋下,还不知内情,只是在担心先生和父皇告状,让他二人招来训斥。
朱载壡颔首躬身:“儿臣参见父皇,见过严阁老、吕阁老。”
他没有急于回答,而是一丝不苟的执行着礼法。
严嵩、吕本回礼。
朱载壡这才在老道长那双眼里藏不住的期待中,缓缓开口:“回禀父皇,若以朱子等圣贤之言,释治国平天下,则在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太难下谬矣。”
“在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
“在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在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
“在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此刻,已经处在他身后的张治,满脸大喜。
答对了!
又答对了!
整篇《大学》本章经义,太子殿下竟然早已熟透!
吕本心中狂喜不已。
此等君上,此等学生,当真是平生……
不!
十生难求难遇!
嘉靖亦是眉头一挑。
连带着严嵩和吕本两人也是满心惊讶。
十四岁才出阁读书的皇太子殿下,固然能通背《大学》本章,只当是勤勉用功。
但能通晓其意,那就是千难万难了。
尤其是在没有专门跟随师长学习的前提下。
说一句神童也不为过!
嘉靖此刻也不知该如何评价自己这个太子儿子。
自己今日不过是兴起,想要看看太子和另外两个儿子首日出阁读书的情况如何。
没成想,就是这第一天,便已经给了自己太多的惊讶了。
半响之后。
却不等嘉靖开口。
朱载壡压着心中的念头,轻声试探着开口:“启禀父皇,儿臣所答治国平天下之释,在圣贤注解。但……”
他抬头看了一眼面色有所变化的嘉靖。
却没有打算停下。
而是继续沉声开口。
“但儿臣观父皇秉国之法,读列祖列宗治国之政,习圣贤之理,却也有儿臣自己的一番拙劣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