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蛇的鞋子

小女孩坐在她叔叔萨姆的两腿中间。她的父母——艾丽斯和理查德,坐在旁边。他们离婚了,艾丽斯又再婚了,她抱着一个十个月大的婴儿。重聚一堂是萨姆的主意。现在,他们坐在一块距池塘不远的平坦大石上。

“看。”小女孩说。

他们扭头看见一条很小的蛇,从岸边两块石头间的裂缝中爬出来。

“没事的。”理查德说。

“是条蛇。”艾丽斯说,“你得小心。千万别碰。”

“抱歉。”理查德说,“一定要小心一切。”

这是小女孩想要听到的话,因为她不喜欢蛇的样子。

“你知道蛇能做什么吗?”萨姆问她。

“做什么?”她说。

“它们能把尾巴塞进嘴里,弯成一个圈。”

“为什么要这样?”她问。

“这样它们可以轻松地滚下山坡。”

“它们为什么不走呢?”

“它们没有脚。看到了吗?”萨姆说。

蛇很安静;它一定觉察到了他们的存在。

“现在跟她讲真话吧。”艾丽斯对萨姆说。

小女孩看着叔叔。

“它们有脚,但是到了夏天,脚就会脱落。”萨姆说,“要是你在林子里看到小小的鞋子,那就是蛇身上的。”

“跟她讲真话。”艾丽斯又说了一遍。

“想象比现实更好。”萨姆对小女孩说。

小女孩拍拍婴儿。她喜欢石头上坐着的每一个人。大家都很高兴,但是几个大人暗自觉得重聚有点怪异。艾丽斯的丈夫去德国照料他生病的父亲了,萨姆得知以后,就给他哥哥理查德打电话。理查德觉得他们仨重聚不是个好主意。第二天萨姆又打电话,理查德告诉他不必再问了。但是那天晚上萨姆又打去的时候,理查德说,行吧,管他呢。

他们坐在石头上,看着池塘。晌午时分有个守林人经过,他让小女孩用他的望远镜看树上的乌鸦。她印象深刻,说想要一只乌鸦。

“我有个关于乌鸦的好故事。”萨姆说,“我知道它们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你知道吗,它们从前是麻雀,后来因为惹恼了国王,国王就命令一个仆人杀掉它们。仆人不想杀光所有的麻雀,所以他到野外看着麻雀祈祷:‘长大吧,长大吧。’神奇的是它们真的变大了。国王永远没法对乌鸦这样又大又威武的东西下手,所以国王、鸟和仆人都很开心。”

“可是它们为什么叫乌鸦?”小女孩说。

“这个嘛。”萨姆说,“很久很久以前,一个语言历史学家听到这个故事,但是他听错了,以为仆人说的是‘乌鸦’,而不是‘长大’[1]。”

“跟她讲真话。”艾丽斯说。

“这是真的。”萨姆说,“很多词语的意思都被改变了。”

“是真的吗?”小女孩问父亲。

“别问我。”他说。

理查德和艾丽斯当初订婚的时候,萨姆企图让理查德改变心意。他告诉理查德那样他就被套牢了;他说要不是在空军服役期间习惯了严格管制,理查德绝不会考虑二十四岁就结婚。他坚信这是个错误的决定,甚至在订婚晚会上缠着艾丽斯,叫她解除婚约。晚会现场到处都是装着心形薄荷糖的心形盒子,糖果用心形图案的彩纸包着,给每个来宾带回家。一开始,艾丽斯觉得很滑稽。“你把我说得像条恶狗。”她对萨姆说。“这事成不了。”萨姆说,“别这么做。”他给她看手中握着的小小的心形糖果。“你看这些该死的东西。”他说。

“那不是我的主意,是你母亲的。”艾丽斯说。她走开了,萨姆看着她离开。她穿着一条黄色流苏镶边的米色裙子,鞋子闪闪发光。她非常漂亮。他希望她不要嫁给哥哥——这个一辈子都被呼来喝去的家伙——先是母亲,然后是空军(“你飞上蓝天的时候想想我。”母亲有一次这么给理查德写信。老天!),现在又将被老婆看管。

那个夏天,理查德和艾丽斯结婚了,他们邀请萨姆共度周末。艾丽斯人挺好,不计前嫌。她对丈夫也没有怨气——他把扶手椅烧了一个洞,还顶着暴风雨去湖里开帆船,主帆破得没法修了。她是一个非常耐心的女人,萨姆喜欢上了她,也喜欢她担忧理查德冒着风雨下湖划船的样子。那以后萨姆每个暑假都跟他们待些日子,每个感恩节都去他们家过。两年前,就在萨姆确信一切完美无缺的时候,理查德说他们在办离婚。第二天早饭后,萨姆和艾丽斯单独待在一起,他问起原因。

“他用坏了所有家具。”她说,“他开起那条船时像个疯子,今年他把船弄沉了三次。我最近在跟别人交往。”

“你跟谁在交往?”

“你不认识。”

“我好奇,艾丽斯。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名字。”

“汉斯。”

“汉斯。他是个德国人吗?”

“是的。”

“你爱上这个德国人了吗?”

“我不想说这些。你为什么找我说话?怎么不去同情一下你哥?”“他知道这个德国人吗?”

“他的名字是汉斯。”

“这是一个德国名字。”萨姆说,然后出门去找理查德,安慰他。

理查德蹲在女儿的花园旁边。女儿坐在对面的草地上,跟花儿说话。

“你没去烦艾丽斯吧,嗯?”理查德说。

“理查德,她在跟一个该死的德国人好。”萨姆说。

“那又有什么关系?”

“你说什么?”小女孩问。

这使两人都沉默下来。他们呆呆地看着艳丽的橘色花朵。

“你还爱她吗?”萨姆喝完第二杯酒后问道。

他们在一条木板路上的一个酒吧里。关于德国人的谈话结束以后,理查德叫萨姆出去兜风。他们开了三十四英里来到这家酒吧,两人都没有来过,也不喜欢这里。不过萨姆右边的吧凳上坐着两个金发的易装癖者,他们的对话让他着迷。他想问理查德是否知道他们不是真正的女人,却又不知怎么引入这个话题,转而说起艾丽斯。

“我不知道。”理查德说,“我想你是对的。空军、母亲、婚姻——”

“他们不是真正的女人。”萨姆说。

“什么?”

萨姆以为理查德之前在看他一直留心的那两个人。他弄错了;理查德只是在扫视吧台。

“吧凳上那两个金发的人,是男的。”

理查德研究着他们。“你确定?”他说。

“当然确定了。我住在纽约,你知道的。”

“要不我搬去跟你住。我能去吗?”

“你以前总说宁死也不住在纽约。”

“噢,你是在叫我去死,还是说我可以搬去跟你住?”

“要是你愿意。”萨姆说。他耸耸肩,“你知道我那儿只有一张床。”

“我去过你的公寓,萨姆。”

“我只是提醒你。你好像脑子不太清楚。”

“你说得对。”理查德说,“一个混蛋德国人。”

酒吧女招待取走他们的空杯子,看看他们。

“这位先生的老婆爱上别人了。”萨姆对她说。

“我无意中听到了。”她说。

“你怎么看?”萨姆问她。

“德国男人也许没有美国男人那么可怕。”她说,“要续杯吗?”

理查德搬去跟萨姆一起住,不久就开始把动物往家里带。他带回一条狗、一只挨过冬天的猫和一只蓝色鹦鹉。鹦鹉关在一个很小的笼子里,理查德无法说服宠物店店主换笼子。鸟在公寓里飞来飞去,猫为之疯狂。后来猫终于不见了,萨姆松了一口气。有一天萨姆在厨房里看到一只老鼠,想当然地以为又是理查德的宠物,后来才意识到家里没有它的笼子。理查德回到家,说老鼠不是他的。萨姆找来了灭鼠人,但对方拒绝进屋喷药,因为那条狗冲着他狂吠。萨姆把这事告诉哥哥,想让他为自己的不负责任惭愧。可是理查德又带回一只猫,他说猫能抓老鼠,但还要等些时候——它还是只猫崽。理查德用匙子尖喂它猫粮。

理查德的女儿来看他,所有动物她都喜欢——大狗让她刷毛,猫伏在她腿上睡觉,她跟着鸟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和鸟说话,还把手放在地上,引它落在手背上。圣诞节时,她送了爸爸一只兔子,是一只肥肥的白兔,一只耳朵是棕色的。萨姆和理查德都不在家的时候,因为没人照看它,让它远离猫狗,所以它就被关在床头柜上的一个笼子里。萨姆说艾丽斯只做过一件坏事,就是让女儿买了这只兔子做圣诞礼物送给理查德。后来兔子发高烧死了。给兔子治病花了萨姆一百六十块钱,理查德没有工作,一分钱也付不了。萨姆有一个欠账本,他在上面记着:“兔子的死——付兽医160美元”。后来理查德真的找到一份工作,他查看欠账本。“你就不能只写数字吗?”他问萨姆,“干吗提醒我兔子的事?”他心情十分沮丧,以致找到新工作的第二天就没能早起上班。“简直没人性。”他对萨姆说,“兔子的死——付兽医160美元——真是恐怖。可怜的兔子。你真他妈混蛋!”他无法自控。

几个星期以后,萨姆和理查德的母亲死了。艾丽斯写信给萨姆,说她非常难过。艾丽斯从没喜欢过他们的母亲,可是那个女人让她着迷。艾丽斯永远忘不了她为订婚晚会买了一百二十五块钱的纸灯笼。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念念不忘。“你觉得开完晚会以后,那些灯笼会去哪儿?”她在吊唁信里写道。那是封奇怪的信,让人觉得艾丽斯不太开心。萨姆甚至原谅了她送兔子的事。他给她写了一封长信,说大家应该重聚一下。他知道郊外有一个汽车旅馆,也许能在那儿待上整个周末。她回信说这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唯一让她郁闷的是他的信是秘书打的,在她给萨姆的信里,她几次提到他本来可以手写。萨姆注意到艾丽斯和理查德似乎都语无伦次,也许他们会重归于好。

现在他们住在同一家汽车旅馆的不同房间。艾丽斯和女儿还有小婴儿住一间,理查德和萨姆的房间都在走廊尽头。小女孩和不同的人一起过夜。萨姆买了两磅乳酪软糖,她就说要睡在他那儿。第二夜,艾丽斯的儿子肠绞痛,萨姆从窗内看出去,看到理查德抱着婴儿在游泳池边走来走去。萨姆知道艾丽斯睡着了,因为她入睡以后小女孩就离开妈妈的房间,来这儿找他。

“你想带我去嘉年华吗?”她问。

她穿着一件睡裙,上面有蓝色小熊的图案,它们头朝下朝裙边的方向坠落。

“嘉年华已经结束了。”萨姆说,“你知道现在已经很晚了。”

“没有什么地方还开门的吗?”

“甜甜圈店可能还开着,那里通宵开店。我看你想去那儿吧?”“我就喜欢甜甜圈。”她说。

她骑着萨姆的肩膀去了甜甜圈店,身上裹着他的雨衣。他一直在想,十年前我绝对无法相信我能做出这样的事。可是现在他相信了——他的肩头有确实的重量,胸前晃荡着两条腿。

第二天下午,他们游完泳,裹着浴巾坐在石头上。远处有两个嬉皮士和一条爱尔兰赛特犬,都戴了花头巾。两人从湖中的岛划船往岸边来。

“我要是有条狗就好了。”小女孩说。

“那只会让你在不得不离开它们的时候难过。”她父亲说。

“我不会离开它们的。”

“你还只是个孩子,被人拽过来拽过去。”她父亲说,“你想过今天会到这儿来吗?”

“有点奇怪。”艾丽斯说。

“这是个好主意。”萨姆说,“我总是对的。”

“你并不总是对的。”小女孩说。

“我什么时候错过?”

“你编故事。”她说。

“你叔叔有想象力。”萨姆更正她的说法。

“再给我讲一个吧。”她对他说。

“我这会儿想不起来。”

“讲那个蛇的鞋子。”

“你知道你叔叔讲蛇是开玩笑的。”艾丽斯说。

“我知道。”她说。然后她对萨姆说:“你会再讲一个吗?”

“我不跟不相信我故事的人讲。”萨姆说。

“讲吧!”她说。

萨姆看着她。她瘦骨伶仃,头发是金棕色,不像她母亲的那样在阳光下闪亮。她不会有她妈妈好看的。他把手轻轻放在她头顶上。

云彩在空中迅速流动,有时流云飘走,他们就能看到月亮,圆满而模糊。乌鸦在树冠上一声不响。一条鱼在石头不远处跃起,有人说:“看。”每个人都扭头——晚了,不过还能看到鱼落水的地方荡开一圈圈涟漪。

“你为什么要嫁给汉斯?”理查德问。

“嫁给你或者他,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艾丽斯说。

“他不在的时候,你跟他说你要去哪儿?”理查德问。

“说去看我姐姐。”

“你姐姐怎么样?”他问。

她笑了。“我猜还好吧。”

“有什么可笑的?”理查德问。

“咱们的对话。”她说。

萨姆扶着侄女从石头上下来。“我们去散步吧。”他对她说,“我有个长长的故事,他们会听烦的。”

小女孩的膝盖骨很突出,萨姆为她感到难过。他把她举到自己肩上坐着,拿手罩住她的膝头,这样就看不到它们了。

“是什么故事?”她说。

“有一次,我写了一本关于你妈妈的书。”萨姆说。

“写了什么?”小女孩问。

“写一个小女孩遇到了各种各样有趣的动物——一只兔子总是给她看他的怀表,兔子非常沮丧,因为他迟到了——”

“我知道那本书。”她说,“不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但是我当时很害羞,不想承认是我写的,所以署了另一个名字。”

“你并不害羞。”小女孩说。

萨姆继续走,碰到低垂的树枝就低头躲闪。

“你看还有蛇吗?”她问。

“就算有,也是无害的。它们不会伤害你。”

“它们会藏在树丛里吗?”

“蛇不会来碰你的。”萨姆说,“我说到哪儿了?”

“你刚才说到《爱丽斯漫游奇境》。”

“你觉得我那本书写得好吗?”萨姆说。

“你真傻气。”她说。

入夜了——外面很凉,他们多希望身上裹了不止两条浴巾。小女孩坐在爸爸两腿中间。一分钟前他看她冷,说该回去了,可是她忍着不打冷战,说不冷。艾丽斯的儿子眯着眼睛睡着了。石头前方的水面上有小团的黑虫聚集。这是他们在这里的最后一晚。

“我们去哪儿?”理查德说。

“海鲜餐馆怎么样?旅店老板说他能帮忙找个保姆。”

理查德摇摇头。

“不去?”艾丽斯失望地说。

“不是,去那儿挺好。”理查德说,“我正在从存在的角度想问题。”

“那是什么意思?”小女孩说。

“那是你爸爸造的一个词。”萨姆说。

“别逗她了。”艾丽斯说。

“我希望能再用那个人的眼镜看东西。”小女孩说。

“这儿。”萨姆说着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弯成两个圈,“从这儿看。”

她凑过去从萨姆的手指间抬头看树。

“清楚多了,是吧?”萨姆说。

“是的。”她说。她喜欢这个游戏。

“让我看看。”理查德说,身子前倾,从他弟弟的指间看出去。

“还有我。”艾丽斯说。她从理查德身前凑过去,从手指圈向外张望。她凑过去的时候,理查德吻了她的后颈。

1975年3月3日

注释

[1]原文中,长大(grow)和乌鸦(crow)押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