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说的道理

死寂被撕开了一道裂口。

一瞬间,所有黏稠窒息的压抑都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激起一阵无声的涟漪。

全班同学,无论是真心学习的,还是伪装学习的,无论是心怀同情的,还是幸灾乐祸的,此刻都像被按下了同一个开关,动作整齐划一地,猛然回头。

数十道目光带着不同的情感,齐刷刷地聚焦在教室后排那个站起来的身影上。

林墨。

江青松几乎是弹射性地扭过半个身子,他张了张嘴,脸上的表情比见了鬼还要精彩。

他想大喊“卧槽”两个字。

倒不是林墨炸了他很意外,反而,江青松觉得林墨是最有可能站出来发声的人。

没有之一。

只是......

墨啊!你不是一直用眼神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吗!你自己怎么突然炸了啊!

而被公开处刑的那个男生,那个已经将头埋进尘埃里,准备接受一切命运安排的男生,也缓缓地,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他模糊的泪眼中,那个站立的背影并不高大,甚至有些单薄,但在这一刻,却仿佛镀上了一层光。

那道光很微弱,却足以刺破他心中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让他几乎已经停止跳动的心,重新恢复了一丝微弱的搏动。

希望?

他不敢想,但眼睛却无法从那个背影上移开。

全场最精彩的表情,当属何明炜。

他正沉浸在那种将一个“反叛者”踩在脚下,用其尊严作为祭品,来巩固自己绝对权威的无上快感之中。

那感觉,比夏日里痛饮冰水还要舒爽,比冬日里围炉夜话还要惬意。

他甚至已经准备好用一个威严的眼神扫视全场,为今晚的“巡演”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林墨的声音,就像一记毫无预兆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精神高潮的顶点。

那一瞬间,何明炜的脸上,各种情绪如同打翻了的调色盘,迅速地交替闪现。

先是愕然,仿佛没听清那句话,也没看清是谁在说话。

紧接着是难以置信,他下意识地扶了扶自己的金边眼镜,似乎想确认眼前这个胆敢挑战自己的学生,不是一个幻觉。

当他终于看清了林墨那张平静的脸时,那份难以置信迅速被一种狂怒所取代。

他感觉自己的权威,自己精心营造的气场,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用粗暴的方式撕开了一个口子。

这是一种冒犯,一种亵渎!

然而,在那狂怒的火焰之下,却有一股更加隐秘、更加让他兴奋的情绪,如同毒藤般悄然滋生,迅速蔓延。

是喜悦。

一种猎人终于等到猎物自己跳进陷阱的狂喜。

他妈的,小子!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你这副清心寡欲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何明炜在心里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

之前在林墨那里吃瘪的郁闷,此刻一扫而空。

一个主动服软、毫无破绽的学生,有什么意思?

毫无征服的快感。

就得是这种刺头,这种自以为是的“硬骨头”,把他一点一点地敲碎,那才叫真正的成就感!

那才能真正彰显自己的手段和威严!

“你……”

何明炜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他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剜着林墨,同时,他那可笑的虚荣心让他摆出了一个自认为极具压迫感的姿势,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挺起那因为久坐而有些凸起的肚子。

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再次凝固了,但这一次,凝固的冰层之下,却是汹涌的暗流。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林墨的回答。

但是.....他们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林墨的那张脸。

那张清秀的脸,此刻毫无波澜,毫无惧色,完全没有普通学生面对老师压力的紧张。

仿佛只是看着机器人的表演一样,他的表情,平静得瘆人。

如同学们仔细观察着林墨一般,林墨也当然看见了何明炜眼中一闪而过的狂喜。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一站起来,就等于把一个巨大的靶子绑在了自己身上。

动漫社可能会因为他这一刻的“冲动”而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本可以忍的。

事实上,他已经在忍了。

从那个女生的错题本被扔在桌上,到那个男生的MP3被砸碎,再到这本日记被当众宣读……他心中的厌恶与愤怒在不断累积,但理智的弦始终紧绷着。

他不是圣人,没那么博爱。

一个不认识的同学的尊严,与自己和朋友们耗费了无数心血的“理想国”比起来,孰轻孰重,这道选择题并不难做。

可就在林墨即将说服自己,将那份同情与愤怒彻底压下去的时候,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个男生流着泪,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的绝望。

他看到了周围同学或低头、或漠然、或闪躲的眼神。

他看到了这间教室里,那种令人作呕的,死气沉沉的,每个人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的氛围。

这种氛围,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他心里最深的地方。

梅诗金的话语,仿佛在他眼前浮现。

“看吧,林墨。他们不是被强权压迫,而是主动选择了被奴役。因为独立思考太累,承担责任太重。在名为‘环境’的温水里,被慢慢煮死,对他们而言,或许才是最舒服的结局。这就是无可救药的‘现代病’。”

不!

不是这样的!

如果今天,我,林墨,也选择了沉默。

如果我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用“顾全大局”来麻痹自己,然后心安理得地继续去搞我的动漫社,去追求我的“理想”。

那么,我所坚持的一切,我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我所有的思考和挣扎,又算什么呢?

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道德表演。

一场为了满足自己虚荣心的,滑稽的.....

道德手淫而已!

我的“理想国”,如果建立在对眼前罪恶的漠视之上,那它从根基上就已经腐烂了!

这不再是救一个同学那么简单。

这是在救我自己。

是在捍卫我之所以为我的,那最后一点东西。

想到这里,林墨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应声而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决绝。

他迎着何明炜那吃人般的目光,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但声音却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坚定。

“我说,”

林墨一字一顿,确保每一个字都能清晰地送进何明炜的耳朵里,送进教室里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何主任,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轰!

如果说第一句是试探性的炮击,那这重复的一句,无异于直接宣布开战。

江青松倒吸一口凉气,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直接中门对狙吗!不愧是你啊!墨,我的英雄!

何明炜气得笑了起来,是那种怒极反笑的,带着狰狞意味的笑。

“过分?我哪里过分了?”

他指着那个趴在桌上的男生,声色俱厉地质问道。

“他,晚自习看小说,在日记里公然辱骂师长,我按照校规处理,有错吗?还是说,在你看来,学校的规章制度,都是一纸空文?”

好大一顶帽子!

直接将林墨的行为,定性为“公然挑战校规校纪”。

何明炜很得意,他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偷换概念,上纲上线,用大义的名分去压死个人。

周围的同学,刚刚升起的一点点骚动,瞬间又被这顶大帽子给压了下去。是啊,何主任说得没错,那个男生确实是违反了规定。

林墨同学这么做,是不是太冲动了?

然而,林墨并没有被他吓住。

“何主任,您误会了。”

林墨的语气依旧平稳。

“我从没说过他没有违反校规。他看小说,写日记骂人,这确实不对,该批评批评,该处分处分,我想他自己也无话可说。”

这话一出,连何明炜都愣了一下。

他准备好的一大套说辞,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这小子,不按套路出牌啊!

就连那个当事的男生,也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林墨。

“但是,”

林墨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批评教育,和当众宣读他人的私密日记,以此来羞辱其人格,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中学生守则》里写着,要‘尊重师长’,但同样也写着,要‘尊重他人’。老师和学生的人格,在法律和道义上,是平等的。”

“您没收他的日记本,这是您的权力。但您没有任何权力,将他的隐私公之于众,并以此为乐。这不仅‘过分’,更是越界。这已经不是教育的范畴,而是赤裸裸的人格侮辱和精神霸凌。”

林墨字字铿锵,逻辑清晰,条理分明。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林墨这番话给镇住了。

他们从未想过,可以从这个角度去反驳一位年级主任。

在他们的认知里,老师=权威,学生=服从。

老师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是“为你好”。

也许,他们也想过从逻辑上,从道德上去反驳某些老师......可当真正直面老师的权威时,根本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眼前这个人.....林墨却.....

那个被羞辱的男生,此刻已经完全忘记了哭泣。

他怔怔地看着林墨,眼中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

江青松在座位上,激动得差点把大腿给掐紫了。

爽啊!墨,这下直接从师德的方向对他进行打击了!

何明炜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涨红变成了猪肝色。

他被噎住了。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话术,在林墨这种清晰的逻辑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如果他承认自己是在“教育”,那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教育方式”是错误的,是“人格侮辱”。

如果他否认,那他刚才的行为又算什么?

“你……你……”

何明炜指着林墨,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感觉自己的肺都快气炸了。他从未在一个学生面前,如此狼狈过。

“强词夺理!一派胡言!”

憋了半天,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我是在进行案例教学!是让所有同学引以为戒!这是教育手段!你懂什么!”

“案例教学?”

林墨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却极具杀伤力的弧度。

“那请问何主任,您这种把学生的隐私和尊严当成反面教材,撕碎了展示给全班同学看的‘案例教学’,是教育部的教学大纲里规定的,还是我们三中校史上独创的?”

“噗嗤——”

不知是谁,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虽然那笑声很快就被捂住了,但在这寂静的对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

那一声笑,就像一根导火索。

何明炜最后的理智,彻底崩断了。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他猛地一拍讲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指着林墨的鼻子咆哮道。

“你叫什么名字!给我站到走廊上去!现在!立刻!马上!”

他身后的那两个学生会干事,也吓得一哆嗦,赶紧拿起笔,准备记录这“罪大恶行”的一幕。

然而,林墨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状若癫狂的何明炜,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反而带上了一丝怜悯。

他摇了摇头,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气,轻声说道。

“何主任,您看,您又开始用权力,来代替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