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房里灯火昏暗,光影摇晃。
“死鱼眼”抿了口浊酒,呼出一股子辛辣的酒气,三角眼一眯,像是被勾起了旧年陈事。
他清了清嗓子,竟真摆出个说书人的架势,压低声音开口:
“嘿,小师傅。你既然开口问了,又接下了那口水钢剑的情。
我这点压箱底的老话,今儿就给你掀开一角。算是给你这趟浑水,添盏灯。”
他顿了顿,慢慢说道:
“这事儿啊,还得往前翻个三十多年。
那时候今上还没登基,先帝还正当壮年。
中原西北,有个地儿叫陇州。
那块地方,你要是没去过,我跟你说,十年有九年不太平。
北边蛮子、西边马贼,来来回回像赶集似的。
可偏那几年,天也跟着闹脾气。旱的旱、蝗的蝗,田里是半粒收成都没了。
人饿红了眼,吃树皮,挖观音土,甚至……”
他朝地上吐了口酒气,语气低沉:
“甚至连自个儿的娃都不敢留在身边——真扛不住了,就……”
他没说完,话锋一转:
“你说惨不惨?可更惨的,是那些穿官衣的。
他们粮是有,可一粒都不肯分。
赈灾的米十成只发两成,还得看脸色。
可赋税、徭役呢?一分不少,还催得紧,紧得比催命的鬼还狠!
那年月,谁还能活?活不下去,就得反!”
他把酒盅一顿,咧嘴一笑:
“兔子急了也咬人。
于是北陇州那边,几万饿得只剩骨头的灾民,就在几个有胆有义的乡绅带头下,拿木头当兵器,揭竿而起。
他们响应的,是当时在西北几州打得风生水起、连官军都头疼的定安王!”
他语气一紧,斜睨着周锐:“听过没?
虽说最后结局不太好,可当时,那可是‘顺天应命,百姓齐呼’的主儿。
而‘青龙姬’的传说,也正是在这乱世里,悄悄冒了头……
那起义军刚起事那阵,真还闹得挺大。
那些人穷得揭不开锅,命都不要了,一个个跟疯了似的。
官军那会儿又松散,惯会中饱私囊,结果连丢好几个县城。
眼看就要兵临陇州府城,吓得那知府屁滚尿流,连夜上表求救。”
“可惜,好景不长。”死鱼眼咂了口酒,眼中带着点说不清的怅然:
“义军里头人太杂了,有真拼命的,也有混水摸鱼的,早早就出了叛徒,把动向全捅了出去。
那里面有个姓李的将军,是‘定安王’手下的猛人,又能打又有脑子。
可就在一次突围的时候,中了埋伏,被官军抓了个正着,从那以后再没传出过消息。
他媳妇儿,往南逃,最后跑到陇州和颍州交界的一座山观,叫‘青龙观’,想着在那歇歇脚,再找机会去颍州会合大部队。
结果,她前脚刚到,后脚噩耗就来了。
颍州战败了,大营垮了,‘定安王’也死了,义军四散奔逃。
朝廷那边派了十几万兵,一层一层围得死死的,水路全断。
青龙观虽然藏在深山,但谁都知道,迟早也保不住。
观里的那些道人也慌了,成天打包卷轴、收拾金银,准备脚底抹油,各奔前程。”
“也正是从那一战之后,”死鱼眼压低了声音,目中闪过一丝敬畏:
“江湖上才第一次传出了‘青龙姬’这个称号。
说来也怪,那女子不留名、不留姓。
众人只知道她是从青龙观后山走出来的、白发赤瞳、一剑封关的神秘女剑仙,便都叫她——青龙姬。
这一战传出去,可把人吓得不轻。
那些活着退下来的,无论是官军还是江湖杀手,一个个噤若寒蝉。
回去之后连梦里都不敢提她的名讳。
只知道,那山道之上、血流成渠的景象,像是炼狱。
朝廷派人翻山搜了三天三夜,连树根都扒开了,愣是没找到她的踪影。
有的说她战后就地坐化,死在青龙岩下;也有的说,她乘夜越岭而去,回到她闭关的山洞,再也不理尘世恩怨。
再后来,江湖上偶尔会有人传,说在某些古观废寺、荒山林海,见过一个白发披肩、眼如朱砂的女子。她形只影单,一剑在背,踏雪无痕。
是真是假,谁也说不准。”
“不过有一点,至今还有许多人传颂:‘青龙姬,一剑镇十万兵,一夜护百命。’”
他轻轻晃了晃手中酒盏,声音微哑:
“就凭这一战,不管她后来是生是死,是人是仙……这一号人,已经在江湖上留下了痕。
那座山,本就因形似青龙盘踞而得名。可自那一战之后,世人更记住的,是她。
她一身本领,神鬼莫测。白发如雪,赤眸似血。
那副模样,谁见了都忘不了。陇州北境,甚至周边几州的百姓与江湖中人,私下都叫她——‘青龙姬’。
那一战打得天崩地裂。整座青龙观几乎被血染透,最后成了焦土。
那条山道上,尸骨成山,血流成渠。可不管官军怎么攻,她那道看着单薄的身影,却始终没被撼动。
后来人传,她是力尽而亡,就死在山巅。也有说,她坐化成仙,与那青龙山一同,成了传说。
自那之后,她便再没露过面。江湖上关于青龙姬的传说,也就在那一战之后,戛然而止了。”
说到这儿,死鱼眼又灌了一口酒,脸上神情复杂,像是敬佩,又像是叹惋。他长叹一声,道:
“可惜啊……那‘定安王’,也算是风光过的。一度攻下颍州府城,风头正盛,眼看就要席卷江南半壁,成大事的样子。
可惜终究是——天时不在,地利不足,人心也散。内有奸细搅局,外有朝廷精兵围剿。不到一年,便兵败如山倒,彻底完了。
残军虽说突围逃出,一路往西,躲去了那苦寒偏远的凉岭地界。
他们想靠着那一带天险苟活,等机会再起。
结果呢?粮断了,心也散了,大厦将倾,一根柱子怎撑得住?几个月后,就被朝廷大军追上,一锅端,连根拔了。”
周锐听完,只觉心中翻江倒海,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他才低声开口,嗓音有些干哑:
“白发,赤瞳……慧玛前辈也是如此。
你这故事讲得倒像亲历者一般。
可若青龙姬真如你所说,三十年前便死在青龙山巅。
那现在这位和她模样相似、身手同样惊人的慧玛,又该怎么解释?”
他顿了顿,目光更冷:“难不成,这世上真有借尸还魂?鬼神转世?”
死鱼眼听罢,连连摆手,苦笑着道:
“周小师傅,这话我可不敢乱说,传出去是要掉脑袋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那位慧玛前辈的真面目,小的从没见过。
她每次来交易,斗笠压得低低的,面纱也捂得死紧,连声音都故意压低,听不出原样。”
他挠了挠头,神情复杂:
“要说她真是三十年前那位……
可她的身形模样还这般年轻——小师傅您也瞧过侧脸了,哪像是个活过大半辈子的?
这事,说出去谁信啊?太玄了,真太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