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
话音落下,慧玛那一直背对着他的身形微微一僵。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但周锐若是能看到她隐藏在斗笠下的神情。
或许会发现,她而那雪白无瑕的耳廓之后,也悄然蔓延开一抹极淡极淡的红晕。
为了……我?
呵……这不知死活的小铁匠,毛都还没长齐,胆子倒是一天比一天大。
这种孟浪轻浮的话,也敢当着我的面说出口了?
慧玛心中先是闪过一丝荒谬的念头。
也对,他今年算来,也有十六七岁了吧?
正是情窦初开、心思浮动、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
言语莽撞,倒也不足为奇……
第一次见他,是在他家。
他怕我,怕得要死,声音发抖、手脚乱摆。
那副怕死却装作硬气的小模样,如今回想起来……倒也挺有意思。
这四五天里,我夜夜逼他来练那套刀法。
石子砸穴、冷言讥讽,从没手下留情。
他被我折腾得跟个倒霉丑角似的,却每次都咬牙撑到最后,第二天照旧准时出现。
那股子犟劲儿,这年头……倒也算少见。
还有那些束脩。
最初是烤得半生不熟的烧鸡,后来换成了盐焗河鲜和些许还算拿得出手的小点。
虽然不值几个钱,但心思……总归比最初多了点。
尤其是昨日那一战——在我放出杀意、群雄皆跪之时。
他居然还敢为了郭严泰站出来,用那一套连招式都不成形的刀法拦我……
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愚蠢,也确实让人记住了。
我慧玛,可是北方帮派的红花双棍,杀人如麻,江湖上提起我的名号,谁不胆寒?
男人对我而言,不过是棋子、玩物、血食。
可这小子——弱得像只虫,却一而再地敢直面我、靠近我,甚至……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傻气。
真是可笑。
可笑至极。
见慧玛久久不语,周锐深吸一口气,知道对方定然是误会了自己方才那句话的含义。
“慧玛前辈,你……你莫要误会。小子并非……并非是对前辈有其他什么不该有的非分之想。”
他脸颊微微有些发烫:
“我今天追到这儿,不是为了替柱首爷报仇。
我知道打不过您,也不是那种非要拼命的蠢人。
我只是想问清楚——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您杀了柱首就走,再不露面。
那我会认定,您就是个冷血到底的人。
救我不假,但我们之间,也就一笔勾销,谁也不欠谁。
可您回来了,还回到义庄,像是在……等我。
我说不清谁的恩更重。
柱首替我顶过事,是我能走到今天的贵人。可您救过我,也是救命之恩。
您杀了他,我心里乱得很。
我不想就这么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看着火光下那个孤独的背影,语气缓了下来:
“所以我来了,只想弄明白,您到底,是不是个只知道杀人的恶人。”
周锐这番话说完,义庄之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许久,慧玛那覆盖在斗笠黑纱下的身形,似乎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震。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去看周锐一眼。
片刻之后,她才缓缓说道:
“……你看得比我想的清楚,也比我想的……有点意思。”
她语气一顿,忽地冷了几分:“但你也该明白,这种事,知道太多只会坏了你自己。
你已经见到我了,想问的也问了。现在,该走了。”
她低头拾起武器,背对着他说:
“别再来找我,也别想着和我扯上什么。你走得干净,我也省得回头。”
话音未落,院中那簇原本还算旺盛的篝火,“噗”的一声,竟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猛地当头压下。
火焰骤然一矮,几乎在瞬间便要彻底熄灭!
尘土、落叶、草屑被狂风卷上半空,遮天蔽日,瞬间便迷了周锐的眼!
周锐大惊,连忙抬手护住面门。
等他好不容易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用力揉去眼中的沙尘,再次睁眼看去时——
院中那簇篝火的火苗,正在寒风中挣扎着,极其微弱地重新燃起了一点豆大的光亮。
而慧玛那道黑色的身影,却已彻底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再也寻不到半分踪迹,仿佛她从未出现过一般。
周锐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院落和那即将熄灭的篝火,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竟有些失语。
她就这么走了?那她等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听自己说那番话?还是……
就在这时,他猛地想起一事,脸色骤变,下意识地便要高声呼喊:“前辈——!!”
糟了!她前些日子埋在我周身各处脉门里的那些银针……都还没取出来啊!
然而,夜空中,除了呜咽的风声,再无半分回应。
周锐懊恼地一拍额头,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苦笑。
到头来……我还是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她是谁?从哪里来?
她背后那个所谓的‘州府大户’、‘隐秘世家’,又究竟是谁?
周锐在义庄枯坐良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怀着复杂至极的心情,返回了铁匠营。
然而,迎接他的,却并非预想中的平静。
他刚一踏入铁匠营的范围,便察觉到,整个营地的气氛,与他昨夜离开时,已是截然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情绪。
他心中一紧,连忙向自家铁匠铺赶去。
路上遇到的几个相熟的匠人,看到他,都只是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待他回到家中,还未等他开口询问,叔父周启文便已红着眼睛迎了出来,声音沙哑地告诉了他一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锐儿……柱首爷他……他终究还是……没能撑过去……去了……”
周锐虽然早已知道结果。
但直到事实摆在面前,他才切实的感受到死亡的沉重。
锻刀大赛成功举办,徐庆元覆灭,一度让铁匠营和周边牙行人气高涨。
可柱首郭严泰突然暴毙,消息震动全城。
“山贼夜袭,柱首遇害。”县衙连夜发布官方通告,试图稳定人心,掩盖真相。
但人心已乱。
传言四起,风声鹤唳。
原本热闹的街头巷尾,一夜之间冷清下来。
铁匠营的人气,如同坠崖般,直跌谷底。
所有人都沉浸在失去领袖的悲痛与对未来的迷茫之中。
周锐站在自家那简陋的铁匠铺前,望着营中那些行色匆匆、低声议论的匠人们,心里一片冰凉。
大赛还没结束,铁匠营的顶梁柱却先倒了。岭南铁器的未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好不容易才靠水钢之技、靠贾老板的支持,在这岭南县中闯出点动静。
本以为这场大赛能给周家铁坊搏来一个机会。
没想到希望刚刚浮现,就被更大的黑幕和更狠的杀机生生压碎。
胜负?技艺?荣耀?在那些真正掌权的人眼里,恐怕连笑话都算不上。
我们这些匠人,不过是他们手里的棋子,随时能丢。
周锐攥紧了拳头。
胸口那股无力感在翻滚,也更添了一分——想掌握自己命运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