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施压

夜已深沉,子时已过。

王府上下一片寂静,只有几盏悬在廊下的灯笼随风轻晃,投下长长短短的影子,在檐下地砖上斑驳游移,仿若鬼魅。

周锐并未如王执事所嘱那般回房歇息。

他盘膝坐于分配给他的小厢房内,双目轻阖,似在打坐,实则内息流转,六识外放。

院中动静,廊下风声,甚至墙外小巷里的一丝异响,都未能逃过他的感知。

整个府邸像罩着一层无形的压膜,沉沉地压着人心。

府内仆从早早退散,门窗紧闭,个个噤若寒蝉。

王执事至今未归……怕是被官署那边绊住了。

堂口、人牙、地方权贵……哪一股都不好应付。

郭柱首一走,岭南这摊子,彻底乱了。

周锐心中暗自警惕。

正想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叩门声,连风都似乎将那声音一半卷走。

守门的老苍头像是早得了吩咐,提灯前行,开门动作又快又轻,一言不发。

不久,王夫人房中的灯火亮了。

她披了外衣,快步来到周锐厢房门前,语气焦急而克制,低声唤道:“周师傅……周师傅,您歇下了吗?”

周锐立刻起身开门:“夫人在,小子尚未歇息。可是……执事大人他——”

王夫人眼中带着掩不住的忧虑,手中捧着一个食盒,里面隐隐透出汤羹的热气:

“老爷自晚饭后被总坊署那边急叫过去,说是有几家大坊连夜议事。

可这都快四更了,仍未归来。我这心里……总觉不安。”

她迟疑了一下,低声续道:

“不知能否劳烦您走一趟,去那边探探消息。

顺便……把这莲子羹带上,请老爷垫垫肚子。

也好提醒他,夜深露重,切莫太劳。”

周锐接过食盒,微微点头。

王夫人的担忧他感同身受。

他心知,总坊署一事看似寻常,实则暗流汹涌,此行恐怕不止是送汤羹这么简单了。

“夫人放心,小子这就动身。”

周锐应下后便立刻出门。

他不走正道,而是借夜色穿行在铁匠营蜿蜒狭窄的小巷中。

还未靠近总坊署,便察觉气氛不对——署内灯火通明,照得前院一片雪亮,门前竟有几人聚在角落,背着光低声交谈,警觉地扫视四周。

周锐心头一沉,脚步放缓,悄无声息绕到后墙下。

他伏身藏入墙根阴影,静听片刻,耳中便传来内堂几道争执之声,压着嗓子说话,却藏不住火气。

他寻得一处狗洞,伏低身形,将耳贴上去。

墙内的对话断断续续,却已足够明了。

“王执事,今晚几家联名请您出来一会儿,实在没法子,是为咱铁匠营的将来着想。”

说话的是横沙坊的胡金年,语气带着劝:

“如今柱首刚没,局势乱得很。

城里几家堂口的当家,还有几位老爷,都托我们来传个话。

他们……愿意您暂代柱首一职,把这摊子稳住。这是抬举您。”

抬举?怕是逼你就范。

周锐神色如常,心里却冷笑。

胡金年语气微变:

“当然,托付也要讲规矩。

他们的意思是——从咱们铁匠营出去的货,原本那些规矩,是不是得‘松一松’?

特别是码头那边的‘规费’、‘护行钱’……降个三成,也不算过分吧?”

“还有,”另一个声音接口,“这阵子堂口跟外地人杠上了,打了几场,折了人手。

现在急需一批干净刀货,不落坊号,不上账簿。

我们几家信得过,他们就希望咱们接这活。

只要您王执事能在官铁司那边帮着打个招呼,批几笔官铁下来,够用就行。”

又一老者的声音缓缓响起,声调低却不容置疑:

“王执事,这事我们几家都已经应下来了。

如今岭南这块地上,堂口势大,连镇南镖局那位洋总镖头都得让三分。

您若不应下,怕是里外都不好做人。”

胡金年又道:

“而且,您也清楚,自打山贼来袭后,不光各家堂口,那些大户人家、县里官府,甚至连镖局武馆,都想买兵器。

市面上的需求是空前的。

咱们铁匠营正赶上这波机会,要是自己人扯皮误了大事,真到了谁也吃不上这口肥肉的时候,那可就是大祸临头。

到时候,王执事您又怎么向全营的兄弟交代?”

墙边,周锐默默听着,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这些人……果然是在逼王执事就范!

表面说得好听,是“扶持”,实则步步设套,拿刀架人。

他们挑这个时候——柱首新丧,行会人心未定,王执事还未真正站稳脚跟,就深夜聚会,合力施压。

先许甜头,再压大势,说到底,是想把王执事绑死在他们的暗盘里,做个听话的摆设。

昨夜广顺镖局的李统头看似提醒,实则就是个引子。

先是街头闹事、声誉尽毁,再借官铁司卡住物料,如今连夜围逼,把丑话摆上桌面,一刀刀割得干脆利落。

周锐眼中闪过寒光。

所谓“私刀单子”,才是今晚的真正目的。

什么合作、什么规费,全是幌子。

他们要的,是一个能听令行事、睁只眼闭只眼的执事,一个愿意替他们把关、替他们背锅的人。

那些堂口的笑脸,是最锋利的刀。那些衙门的默许,是最冷的枷。

想靠这些人立身?只会被反咬一口,剁得渣都不剩。

周锐神色不动,眼中却多了几分冰冷的算计。

内堂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过了不久,胡金年、李承业等人相继走出,一张张脸上都带着掩不住的笑意。像是赢了一局。

他们很快散去,消失在夜里。

周锐等了片刻,确认再无旁人,才从墙边走出,手捧食盒,走进了仍灯火通明的内堂。

王执事独坐主位,背影沉重,眼神空洞,像是被抽去了魂魄。

“执事大人……”周锐将食盒放在案上,轻声说道:

“夫人担心您久未归,让小子送碗羹来……也请您早些歇息。”

王执事缓缓抬头,看着周锐,喉咙沙哑地问了句突兀的话:

“周锐……当初你家铺子库房里,那两个死在官铁边上的衙役,当真是……意外?”

周锐心里一凛。

这事早被郭柱首定性压下,官府也不再追问。

如今却突然重提,难道他早已起疑?还是……另有用意?

王执事没等他开口,自顾低声道:

“我今晚,一直在想。如果为了这铁匠营四百多户人的饭碗……

做些违心的事……到底值不值?”

周锐看着他,沉默片刻,然后开口了。

“没有人能选择自己来时的路。”

王执事看着他,神情从震惊到沉默,最终……竟有几分释然。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周锐,低声道:

“……抱歉了。把你也卷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