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子时已过。
王府上下一片寂静,只有几盏悬在廊下的灯笼随风轻晃,投下长长短短的影子,在檐下地砖上斑驳游移,仿若鬼魅。
周锐并未如王执事所嘱那般回房歇息。
他盘膝坐于分配给他的小厢房内,双目轻阖,似在打坐,实则内息流转,六识外放。
院中动静,廊下风声,甚至墙外小巷里的一丝异响,都未能逃过他的感知。
整个府邸像罩着一层无形的压膜,沉沉地压着人心。
府内仆从早早退散,门窗紧闭,个个噤若寒蝉。
王执事至今未归……怕是被官署那边绊住了。
堂口、人牙、地方权贵……哪一股都不好应付。
郭柱首一走,岭南这摊子,彻底乱了。
周锐心中暗自警惕。
正想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叩门声,连风都似乎将那声音一半卷走。
守门的老苍头像是早得了吩咐,提灯前行,开门动作又快又轻,一言不发。
不久,王夫人房中的灯火亮了。
她披了外衣,快步来到周锐厢房门前,语气焦急而克制,低声唤道:“周师傅……周师傅,您歇下了吗?”
周锐立刻起身开门:“夫人在,小子尚未歇息。可是……执事大人他——”
王夫人眼中带着掩不住的忧虑,手中捧着一个食盒,里面隐隐透出汤羹的热气:
“老爷自晚饭后被总坊署那边急叫过去,说是有几家大坊连夜议事。
可这都快四更了,仍未归来。我这心里……总觉不安。”
她迟疑了一下,低声续道:
“不知能否劳烦您走一趟,去那边探探消息。
顺便……把这莲子羹带上,请老爷垫垫肚子。
也好提醒他,夜深露重,切莫太劳。”
周锐接过食盒,微微点头。
王夫人的担忧他感同身受。
他心知,总坊署一事看似寻常,实则暗流汹涌,此行恐怕不止是送汤羹这么简单了。
“夫人放心,小子这就动身。”
周锐应下后便立刻出门。
他不走正道,而是借夜色穿行在铁匠营蜿蜒狭窄的小巷中。
还未靠近总坊署,便察觉气氛不对——署内灯火通明,照得前院一片雪亮,门前竟有几人聚在角落,背着光低声交谈,警觉地扫视四周。
周锐心头一沉,脚步放缓,悄无声息绕到后墙下。
他伏身藏入墙根阴影,静听片刻,耳中便传来内堂几道争执之声,压着嗓子说话,却藏不住火气。
他寻得一处狗洞,伏低身形,将耳贴上去。
墙内的对话断断续续,却已足够明了。
“王执事,今晚几家联名请您出来一会儿,实在没法子,是为咱铁匠营的将来着想。”
说话的是横沙坊的胡金年,语气带着劝:
“如今柱首刚没,局势乱得很。
城里几家堂口的当家,还有几位老爷,都托我们来传个话。
他们……愿意您暂代柱首一职,把这摊子稳住。这是抬举您。”
抬举?怕是逼你就范。
周锐神色如常,心里却冷笑。
胡金年语气微变:
“当然,托付也要讲规矩。
他们的意思是——从咱们铁匠营出去的货,原本那些规矩,是不是得‘松一松’?
特别是码头那边的‘规费’、‘护行钱’……降个三成,也不算过分吧?”
“还有,”另一个声音接口,“这阵子堂口跟外地人杠上了,打了几场,折了人手。
现在急需一批干净刀货,不落坊号,不上账簿。
我们几家信得过,他们就希望咱们接这活。
只要您王执事能在官铁司那边帮着打个招呼,批几笔官铁下来,够用就行。”
又一老者的声音缓缓响起,声调低却不容置疑:
“王执事,这事我们几家都已经应下来了。
如今岭南这块地上,堂口势大,连镇南镖局那位洋总镖头都得让三分。
您若不应下,怕是里外都不好做人。”
胡金年又道:
“而且,您也清楚,自打山贼来袭后,不光各家堂口,那些大户人家、县里官府,甚至连镖局武馆,都想买兵器。
市面上的需求是空前的。
咱们铁匠营正赶上这波机会,要是自己人扯皮误了大事,真到了谁也吃不上这口肥肉的时候,那可就是大祸临头。
到时候,王执事您又怎么向全营的兄弟交代?”
墙边,周锐默默听着,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这些人……果然是在逼王执事就范!
表面说得好听,是“扶持”,实则步步设套,拿刀架人。
他们挑这个时候——柱首新丧,行会人心未定,王执事还未真正站稳脚跟,就深夜聚会,合力施压。
先许甜头,再压大势,说到底,是想把王执事绑死在他们的暗盘里,做个听话的摆设。
昨夜广顺镖局的李统头看似提醒,实则就是个引子。
先是街头闹事、声誉尽毁,再借官铁司卡住物料,如今连夜围逼,把丑话摆上桌面,一刀刀割得干脆利落。
周锐眼中闪过寒光。
所谓“私刀单子”,才是今晚的真正目的。
什么合作、什么规费,全是幌子。
他们要的,是一个能听令行事、睁只眼闭只眼的执事,一个愿意替他们把关、替他们背锅的人。
那些堂口的笑脸,是最锋利的刀。那些衙门的默许,是最冷的枷。
想靠这些人立身?只会被反咬一口,剁得渣都不剩。
周锐神色不动,眼中却多了几分冰冷的算计。
内堂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过了不久,胡金年、李承业等人相继走出,一张张脸上都带着掩不住的笑意。像是赢了一局。
他们很快散去,消失在夜里。
周锐等了片刻,确认再无旁人,才从墙边走出,手捧食盒,走进了仍灯火通明的内堂。
王执事独坐主位,背影沉重,眼神空洞,像是被抽去了魂魄。
“执事大人……”周锐将食盒放在案上,轻声说道:
“夫人担心您久未归,让小子送碗羹来……也请您早些歇息。”
王执事缓缓抬头,看着周锐,喉咙沙哑地问了句突兀的话:
“周锐……当初你家铺子库房里,那两个死在官铁边上的衙役,当真是……意外?”
周锐心里一凛。
这事早被郭柱首定性压下,官府也不再追问。
如今却突然重提,难道他早已起疑?还是……另有用意?
王执事没等他开口,自顾低声道:
“我今晚,一直在想。如果为了这铁匠营四百多户人的饭碗……
做些违心的事……到底值不值?”
周锐看着他,沉默片刻,然后开口了。
“没有人能选择自己来时的路。”
王执事看着他,神情从震惊到沉默,最终……竟有几分释然。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周锐,低声道:
“……抱歉了。把你也卷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