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抬为平妻

沐府满月宴,正厅的素纱帘尚未撤去,主母唐淑桦灵位前的沉水香还在袅袅升腾,十八盏羊角琉璃灯却已将梁柱间的白幡映成暖金色。苏丽娘端坐在首座,鬓边鎏金九凤衔珠钗比百日祭时多垂了三缕东珠,赤金凤凰喙间那颗鸽卵大的东珠恰好悬在眉峰上方,随她颔首的动作轻轻摇晃,将月白素缎裙上的暗纹缠枝莲照得明明灭灭——这是她特意选的丧期未满之服,素色缎面下却衬着三层银线绣的莲瓣,每道纹路都暗合着沐府库房钥匙的齿痕。

“列位高朋,”沐绍安的琉璃盏磕在雕花案几上,发出清越的声响,“内子往生半载,府中幼主尚在襁褓,今日借小儿满月之喜……”他忽然转身望向苏丽娘,眼底映着琉璃灯的光,“丽娘入府七载,操持庶务井井有条,又为沐家诞下嫡子——”特意加重的“嫡子”二字惊得梁上燕巢簌簌落土,“自今日起,晋为平妻,内宅诸事与主母同列。”

座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喝彩,唯有西首老学究抚须轻咳:“《大明会典》有载,平妻位在继室之下……”话未说完便被沐绍安的笑声打断:“先生醉了,且看这九凤衔珠钗,可是内子临终前亲交丽娘的。”苏丽娘适时低头,让珠钗的流苏遮住眼底翻涌的暗潮——她清楚记得三个月前主母唐淑桦咽气时,满心满眼都是她那送去庄子里的孽障“沐溪颜”,哪里曾提过什么九凤钗。但此刻满厅宾客的目光都落在她鬓边,倒像是那赤金凤凰真的衔着主母的懿旨,将平妻之位稳稳按在她肩头。

沐绍安从乳娘手中接过襁褓时,“嫡子”正发出细弱的啼哭。他颠了颠孩子,眼角细纹里都是笑意:“我儿沐承煜哭声清亮,将来定是执掌漕运的材料。”他望着襁褓里蠕动的小生命,眸中泛起细碎的光,仿佛已透过这初临人世的啼哭,看见来日他于朝堂之上挥斥方遒的模样。烛影中,襁褓边缘露出一角月白缎子,绣着半枝未开的莲苞——那是苏丽娘昨夜亲手缝的,针脚比寻常褓衣密了三成,为的是遮住布料上若隐若现的双鲤暗纹。宾客们纷纷起身敬酒,没人注意到乳娘抱着空襁褓退至屏后,指尖在襁褓夹层里反复摩挲,那里藏着半块带血的羊脂玉锁,锁面双鲤的尾鳍处还留着毛边,正是苏丽娘及笄时兄长苏贵送的陪嫁。

“苏公子,”乳娘凑近立柱旁的苏贵,声音压得极低,“夫人说……”话未说完便被外头小厮的通报打断:“漕帮吴老大送贺礼——珊瑚树三尺!”沐绍安的笑声混着瓷器相碰的脆响传来,乳娘猛地将油纸包塞进苏贵掌心,指尖在他袖口绣着的双鲤纹上掐出红印。苏贵触到玉锁的棱角,想起今早妹妹隔着妆镜说的话:“若想让锦语活,就得让她的‘哥哥’活。”他不动声色地将油纸包揣进贴胸的锦囊,抬眼正看见沐绍安抱着孩子转过屏风,襁褓里的啼哭突然变了调子,像极了前日在苏府听见的、亲外甥女饿极时的哼唧。

亥初时分,宾客渐散。苏丽娘坐在梳妆镜前,看翡翠捧着鎏金妆奁进来——这是今早从主母房里搬来的。“夫人,”翡翠低声道,“周管事说漕运司的批文下来了,苏大爷的货船能走扬州正闸。”苏丽娘望着镜中自己的眉峰,忽然用胭脂笔在眉心点了颗红痣,比主母当年的“吉祥痣”偏右三分:“去告诉兄长,船头的双鲤纹再描粗些,免得被人说成沐家的附庸。”

角门外,苏贵坐在青布马车里,借月光展开油纸包。半块玉锁躺在掌心,断口处的血渍已凝成暗褐色,像朵开败的梅。字笺上“谷雨三刻生”五个小楷洇着水痕,是妹妹用口脂写的——真正的嫡女诞生在霜降子时,比“嫡子”晚了有三天。他摸了摸袖中另一块玉锁,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锁面双鲤首尾相衔,与妹妹这块恰能拼成完整的纹样。车轮碾过青石板,他忽然听见车辕上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是妹妹房里的暗号。

回到苏府,乳娘正抱着女婴在天井里踱步。月光下,孩子眼下的朱砂痣红得像滴鲜血,攥着乳娘袖口的小手上,无名指根有粒极浅的红痣,正是苏丽娘当年绣在襁褓上的位置。“取名了么?”苏贵摸着孩子柔软的胎发,乳娘递过块绣帕,帕角绣着极小的双鲤纹,鱼嘴处衔着颗东珠——正是今日宴上苏丽娘鬓边钗子的纹样。“夫人说,”乳娘声音发颤,“叫锦语,锦是织锦的锦,语是……”她忽然哽咽,“是要小姐将来能妙语连珠的语。”

三更梆子响过,沐府东跨院的烛火仍未灭。苏丽娘捏着沐绍安新赏的羊脂玉笔,在红笺上批了个“准”字,笔尖却在“嫡子”二字上停顿片刻。窗外传来夜枭的叫声,她摸了摸贴胸的锦囊,玉锁的棱角隔着中衣硌着心口,像块烧红的炭。忽然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是沐绍安的管家捧着漕运司的批文:“老爷说,明日让苏大爷去码头看泊位,就挨着主母陪嫁的船队。”

她望着批文上朱红的官印,忽然想起七年前初入沐府,兄长苏贵挑着两担绸缎站在角门外,衣襟上绣着的双鲤纹还带着苏州河水的潮气。如今那对双鲤,一尾在沐府的账册上,一尾在运河的货船上,而中间断开的尾鳍,正藏在她和兄长的掌心。笔杆“当啷”落在案上,惊飞了砚台边的流萤。沐绍安抱着“嫡子”四处炫耀,却不知道孩子真正的身份。

运河上,夜风送来隐约的船工号子。苏贵站在货船甲板上,看着船头新漆的双鲤纹在月光下泛着金漆,比沐府门楣上的匾额还要鲜亮三分。他摸出妹妹绣的帕子,帕角的东珠蹭着掌心,忽然想起今日宴上,沐绍安的酒杯在“嫡子”二字上晃出的涟漪——那涟漪里映着的,不知是真的嫡子,还是他们兄妹布了七年的局。

五更天,第一声鸡鸣响起时,苏丽娘终于吹灭烛火。妆台上,九凤钗的东珠还在微微发亮,像落在素缎上的星子。她摸了摸枕边的襁褓,里面塞着个绣着双鲤的布偶,是她仿照兄长货船上的纹章缝的。“锦语,”她对着虚空轻声唤道,仿佛能看见千里之外的女儿正抓着乳娘的手指咿呀学语,“等你长大,便会知道,这世上最贵重的信物,从来不是羊脂玉锁,而是藏在人心底的执念。”

晨雾漫进正厅时,沐绍安的脚步声已在廊下响起。苏丽娘迅速戴上九凤钗,对着镜子勾起唇角——那抹笑比主母唐淑桦当年的应酬笑多了三分暖意,却比自己初入府时的怯笑少了七分真心。当门帘掀开的瞬间,她已端起茶盏,茶汤里倒映着沐绍安怀里的襁褓,还有自己鬓边晃动的东珠,恍若一串未干的血珠,正随着心跳轻轻摇晃。

这一晚,扬州码头上,“锦合记”的第一艘货船悄然启航。船头双鲤旗猎猎作响,船尾藏着半块羊脂玉锁,锁面双鲤的尾鳍在浪花中若隐若现,仿佛随时都会跃出水面,搅碎这层笼罩在沐府之上的薄雾,让藏在雾中的真相,随着运河水缓缓流淌,最终汇入那片深不可测的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