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连着三日多了早膳,每日未明便起火,晚上收得迟,一群灶下太监正值夜歇时,聚在柴棚边偷空说话。
火堆烘着,热得人脸发烫,背上却是凉的。几人围着炉灰盆蹲着,撕着馍,唠着天。
“你们听说了么?小石头被宣去了庆王那边。”
“哪个庆王?是那个养白鹰的四皇子?”
“可不就是他。听说他不爱理事,就爱驯鹰打箭,一天三顿膳都讲究个野味。他看中小石头剥麻雀利索,直接带走了。”
“嘶……那可是正经主子啊。小石头有福了。”
林郁坐在旁边,低头在剥蒜,一声不响。
旁边的矮子福旺嗤了一声,撇嘴:“福?呸。你们只看得见他抬走那一刻风光,哪知去了那种地方,错一句话就没命。他那皇子,听说去年弄死过一个伴读呢。”
另一个叫高炳的小个子凑过来笑道:“我倒是宁愿去文贵妃宫里。听说文贵妃脾气和气,赏得也不薄。”
“你做梦呢你。”有人笑,“文贵妃现在只带身边原生的那几个宫人,连御前都不肯借人。人家是要留心眼看皇帝,哪敢让你们这些外头进的近身?”
“说不定谁命好呢,”福旺努了努嘴,“前几天就有个去了长乐公主那边。公主年纪小,拿人也没个规矩。听说是从咱这灶房挑的。”
“是啊是啊,是小福子。你们不知道,他会折梅花,还会写蝇头小字,一张纸能写三百字那种。”
林郁这时才慢慢抬起头,声音温温的:“你们说的小福子……是上个月负责剁桂花鸭的那个?”
福旺点点头:“就是他。你问他作甚?”
“没什么。”林郁低头,继续剥蒜,“只是想起那天他说了一句,说有人在挑灶房的人去五皇子府里,说是新开书房,要个打水抄书都懂的小太监。”
火光映在他眼底,波澜不兴。
“后来呢?”高炳问,“他去的是五皇子?”
林郁不动声色:“不是。第二天他就被宣去长乐公主那边了。”
众人沉默了片刻。
“所以啊,”福旺咂咂嘴,“挑人这事,不光看本事,还得看你有没有被看见。”
“更重要的是——看谁在看你。”
这句话落下,火堆“啪”地爆了一声,柴火炸出火星,蹦在林郁膝头。
他只是轻轻抖了抖衣角,动作不疾不徐,像是早习惯了这种温度。
他没再说话,只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哪个主子最难伺候,哪个宫里断炊,哪个小太监突然得了赏赐。
每一句,他都没插嘴,却一字不落地记下了。
火堆烧到最后一根柴,灰白中还偶尔跳出火星。
众人散了,只剩下林郁一个人坐在那,把剥好的蒜瓣装进小瓷碗里,盖好盖,轻轻系紧布口。
手在动,脑子却一点也没停过。
他刚才什么也没说,但他说的话,已经够多了。
小石头是真的被挑了。那孩子不聪明,但手快,说话慢,最讨好那种好勇斗狠的主子。能被四皇子看中——说明四皇子身边没人看细节,选人靠“动作快”,而不是“人心稳”。
→结论:四皇子用人重“能动”而轻“审辨”。
福旺今天话多得不寻常。往常他不插三句,今晚一口气点评了文贵妃、庆王、五皇子,还顺便带了个“长乐公主的近人小福子”。
→结论:福旺知道得太多,不是亲历就是被交代过“要说这些”。
→他是个信息散布口。
而高炳——一个从不提名字、只说“听说”的人,整晚只在别人说完后“搭话”,从不主动出招。
→结论:高炳谨慎,是“耳大嘴小”型,适合试水而非传话。
至于那句他自己抛出去的旧话,“小福子说有人在挑灶房人去五皇子府里”——林郁不是随口提,而是钓鱼。
他注意到,高炳眼神顿了顿,福旺却装作没听见。
也就是说:福旺知道那是真的,但他被告知不该接这个话头。
→结论:五皇子确实在挑人,但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在挑灶房的人。
换句话说:
五皇子不想用旧人,只想用“出身低、可塑性强、没人留意”的“灶下之人”。
林郁低头,指腹轻轻摩挲着系蒜布的棉绳。
那就说明——他自己,很可能已经被人看到了。
不是被召见,也不是被问话。
是——在不经意间,被放入了“备选名单”。
他眼底终于浮起一点极淡的笑意。
这一笑,不是喜悦,而是冷静的确认。
棋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摆好了,只等人落子。
他得先一步认清谁是子,谁是手,谁是眼,谁是看热闹的风。
夜深露重,灶房的火已经尽了,灰烬沉在石口里,像个没咽完气的老人。
林郁洗净手脚,换下油烟味的外袍,正打算睡下,就听外头传来一声轻咳。
“林小公公,赵管事唤你去一趟。”
那声音不轻不重,却压得灶屋里原本半睡半醒的人都不敢再动一下。
林郁披衣而起,捻灭了灯芯,跟着人穿过回廊,一路到了后院的偏屋。
屋里灯火昏黄,香气沉沉,墙角那尊旧炉还冒着一线檀烟。赵奇坐在榻边,披着一件暗纹鹤氅,手里翻着一本账册。
他没抬头,只道一句:
“来了?坐。”
林郁低头行礼,跪坐在蒲团上。
过了好一会儿,赵奇才放下书,抬眼看他,笑意含在眼角:
“灶下那几个,说话都挺利索。”
林郁低声:“下人嘴碎,奴才管不着。”
“嘴碎倒罢了,”赵奇慢条斯理地道,“怕的是……有人听得太清楚。”
他似笑非笑,语气轻得像是夜风扫过案头。
林郁一言不发。
赵奇忽地换了语调:“你说这灶房,是个什么地方?”
林郁垂眼:“起火、供膳、下人待的地方。”
“嗯。”赵奇点点头,“是下人待的地方,不是抬人的地方。”
他话锋一转,落子无声,“你那小灶……听说今儿个不少人路过,闻见桂花香都站住了。”
“熬得是净水桂露。”林郁答,“前儿主膳用剩的材料,扔了可惜。”
“可惜?”赵奇笑了,“你这孩子,倒是会过日子。”
他将账册合上,轻轻拍了拍,“只不过,这宫里最怕的就是‘节省的人’突然变得‘舍得’。”
“舍得的人,就容易被记住。”
他顿了顿,嘴角的笑更淡了些:
“可不是谁都能被记住的。被记早了,是祸。”
林郁低头:“奴才谨记。”
赵奇盯着他半晌,忽然像是很随意地问:“你今年多大?”
“十七。”
“还小,”赵奇点点头,语气像在叹气,又像在讽,“年纪小,火气也小,容易引人怜惜。”
“可这灶里啊,越是火小的时候,越容易出烟。”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了眼外头月色,“记住了——不是灶火烧不旺,是院里风太大。你要是觉得热,那不是你自己发的火。”
林郁躬身叩首:“谢管事教诲。”
赵奇背对着他,没有再言语,摆手让他走。
林郁起身离开,走出那偏院时,月光照在石阶上,一片清冷。他脚步未快,却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一层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