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人喜爱和沉思的春光
此文据冯中一先生手稿整理。
——读苗得雨短诗集《衔着春光飞来》
祖国进入了“四化”建设的历史的春天,诗人苗得雨像一只迎春的飞燕,“衔着春光飞来”,把他的又一本短诗集奉献给广大读者,是格外引人喜爱和沉思的。
掀开诗页,第一个明显的印象,就是一派浓郁芳菲的泥土味扑面而来。
看那蒙山沂水的花叶、渤海泉城的风光,以至宇宙万物的情思,处处淳朴自然、恳切感人。——“淅沥沥”的春雨润心肺,“吱唔唔”的柳哨动心弦;“金麦”“高粱”“槐花”“银杏”等习见事物,都蕴蓄着家乡人的刚健性格;“潭水”“梨行”“瓜园”“打谷场”等常到处所,也流溢出新农村的优美情韵。诗人在这里,并不单纯是捕捉形象、挥动彩笔,而是作为生于此、长于此、苦于此、乐于此的乡土的儿子,倾注汗水与心血,以创造生机和幸福的。所以当他“把脸同新土贴在一起”而激起了深情,当他“在麦田垅内打滚”“在高山顶上追云”“愿永远做一个天真的孩子”而迸发出灵感,便形成了苗得雨诗歌泥土味的深厚素质和富于童心美的儿歌情趣。
不要学花儿,
只把春天等待。
要学小燕儿,
衔着春光飞来。
这四句一首的小诗《燕》,正好是全诗集的缩微造影,闪耀出很鲜明的风格特色。
苗得雨曾经自许:“我的长处是‘土’,那就有意识地保持这‘土’吧。”同时,他的“保持”并不等于故步自封、抱残守缺,而是以丰富的民歌传统艺术为主要营养,另外再“注意胃口不要太窄,要广吸收”,努力克服“一直二实”的弱点,力求使自己的诗能够“飞起来”。因此,我们细读这本诗集,获得的第二个突出印象,是在艺术手法上,经过继承与发展相结合的努力,不断有所开拓与飞跃。
诗人原来的重陈述和表面化的比兴减少了,更多地通过创造性想象,展开暗示、象征性的渲染与点化,以充分发挥诗歌内在的艺术张力。例如《站在旋崮山上》,诗人放眼如画江山,心中涌起了把它改造得更加美好的壮志宏图。于此,没有直抒胸臆或细谈心愿,而是借小燕子“在两山中间的飞旋”作为媒介,想象出了轻巧的山水作业图:
小燕子,
愿你变支梭,
把沂河当经,
把汶河当纬,
在两山中间,
编织美丽绸缎。
美景在眼前跳跃,深意随景象延伸,富有跳动感、立体感地呈现出一目了然而又气象万千的幻美世界。如果说,小燕子如梭的编织,还始终没离开实体形象,诗笔“飞”得还不够超脱,那么后来写的《蔓》,则增加了虚拟成分。诗前小序告诉我们:“汶河,流自蒙山深处,它弯弯曲曲,像一条瓜蔓,两岸村庄就是一片片叶儿……”从这一个亲切的饱含乡情与生趣的比喻出发,先进行总体描述:
河流,
可爱的河流,
美丽的秧蔓,
幸福的秧蔓,
祖国大地蕴育,
人民血汗浇灌。
接着越过“瓜叶儿”,直接突出“果实”的意象,让诗意作透视生活本质的纵深转移:
在它身边,
成熟的果实该是香甜。
但山乡亲人的生活,
久久咸苦,涩酸。
也应是这样,
不然不会知道果实的香甜。
这形象化的思辨,使瓜果的生长过程和乡亲生活的甘苦变化互相印证,从而获得了现实性、多义性的深广启示,所有家乡人的泪与笑、憎与爱、回忆与理想……都向这儿汇集、冲涌。唐代诗人刘禹锡有一联佳句:“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首瓜蔓诗也似乎神思纵横,要排云凌空地升腾起来,便于最后平添了大开大合的象征性结尾:
于是,我的思绪,
从脑海倾向河水,
旋转着,流淌着,
曲曲弯弯……
由河水化为瓜蔓,再由瓜蔓化为河水,却不是物象的简单复原,而是要把热爱故乡和为之献身的激情,升华到一个巨大的精神空间,使它在那里旋转流动,永不止息。应当注意,这些艺术手法上的开拓、飞跃,并没有背离群众喜闻乐见的前提条件去雕章琢句、矜奇求怪。相反地,力求在平易中化入精思,从朴质里闪露情采,让刻意之笔以无意出之,使读者获得“看似容易最奇崛”的感染启发。仿佛“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传统的审美标准,已经为诗人今天的艺术创新起着积极的引导作用了。
鸟美丽的是翅膀,诗美丽的是思想。如果放弃对于人生和社会的思考和追求,徒然讲究艺术上的展翅飞翔,仍会把诗歌写得玄虚迷离,晦涩难懂。从这个意义上来掂量诗集《衔着春光飞来》,它给我们的第三个重要印象,就是在明快嘹亮的现实歌吟中,日益注重加强生活哲理乃至时代真理的深入开掘。
例如在诗人锐敏的观察、独特的感受下,“顶着老大的穗儿”的紫红高粱,与“我身边的小伙子”神凝气合、浑然一体了,因而他在取得成绩、受到表扬后“羞答答地,不好意思”的难以言喻的憨厚品质,只需寥寥数语,就取得了隐藏愈深、表露愈远的思想深度与活力。还有那“为了人们穿戴美丽,甘愿献出自己心爱的绿衣”的桑树,竟把被人忘记视为当然,毫不计较荣誉,一直耐得寂寞,原因非常简单,就在于它“常常想不到自己”。这生活哲理,平凡细小得不值一提,可是当它青枝绿叶地成活在我们的心田时,也可变成滋润灵魂的“长效警句”。本着这种贴形传神、浅而弥深的理趣,再完整地体会下面一首《榆》:
作材料——
你十分坚牢;
“榆木造”——
可和钢铁比较。
春日,榆钱可吃,
夏日,榆叶可熬,
灾荒时,你连肌肤都献作食粮,
为人类,你甘愿将生命全抛。
有人曾靠你几得温饱,
直至将你的枝干劈碎燃烧,
末后,竟指着你的根部咒骂:
“死疙瘩,这样难刨!”
描绘生动,简劲而灵活。寄托理念,则是先抓住当前,正面叙写坚强的骨干作用;再联想生平,侧面概括无私的献身精神;进而瞻念身后,背面烘托不屈的革命骨气。读后进行历史的、社会的仰观俯察,其崇高品质与斗争经历交互辉映,辗转生发,确实能把艰苦创业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中流砥柱、垂范千秋的高风亮节,附丽于“榆木疙瘩”的特性,发扬到特别踏实、恳切、厚重的新高度。尤其是经过“十年动乱”的冲击和后来思想解放运动的开导,诗人的思路向着更加深刻、复杂、辩证的领域突进,探询、褒贬、讽喻增多了,尖锐化了,并且加强了赤诚和严峻思考的时代气息。他歌颂春天,不满足于表面的涂红染绿,却从本质上和引申含义上分析“它的美好”,是因为借来了“冬天的一半冷,夏天的一半暖”。他礼赞北斗星,也克服了宗教式的盲目崇拜,而把它作为运转的一个天体,既辨识“春夏秋冬都在奔走”的自然规律,又暗示党领导我们革命大业的功绩“像一座楼上的梁与柱,像一片地上的江与河”,以至归结出“指路的北斗星啊,你本来是一个星座”这样虚实双关的点睛之笔。当我们联系到历史新时期党中央不断整顿改革和加强集体领导的策略原则,不是更能领会出全诗的思想核心及其丰富的政治容量吗?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从苗得雨诗歌创作发展的阶程上,看出他正在以民歌为基调,博采现代的多种艺术手法,向着时代的民族特色的哲理抒情诗的定型与成熟上锐意精进。当然,《衔着春光飞来》中所收的诗篇,水平不一,精芜并存,还时有泥实直陈的懈笔。但作为新诗在民族化、群众化发展道路上的一种卓有成效的创新实践,是应受到重视的。前些时候,为新诗的朦胧晦涩问题,在全国掀起了讨论争鸣的高潮,持论比较开明通脱的周良沛同志,有一篇发言,其中提到:“我相信,郭沫若的《女神》决不可能顶垮刘大白的《卖布谣》;艾青的创作成绩很大,也不可能取代苗得雨。”(《说“朦胧”》,《文艺报》1981年2月)虽属顺便举例,概言诗应兼收并蓄,但也透露了苗得雨诗风在大家心目中已具有较大的影响。
愿苗得雨同志继续做新时代的春燕,为我们衔来更值得喜爱和沉思的诗的春光!
1982年7月8日,与宋乐永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