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心雕龙》“依经立义”研究
- 朱供罗
- 6019字
- 2025-04-28 17:35:51
第三节 “依经立义”的演变
“依经立义”经历了纵向延续与横向延展两个向度的演变。
一 纵向延续
春秋时期,诸侯之间外交频繁,使臣往往“赋诗言志”,说明“依经立义”在春秋时期已经萌芽。
《左传·桓公六年》:齐侯欲以文姜妻郑大子忽。大子忽辞,人问其故,大子曰:“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诗》云:‘自求多福。’在我而已,大国何为?”
“自求多福”,语出《诗经·大雅·文王》,意即求助自己比求助他人会得到更多的福佑。公子忽认为齐国强大郑国弱小,不能相配,他通过引用《诗经》成辞拒绝迎娶文姜,不想以政治联姻来获得大国的帮助。
类似例子不胜枚举,“赋《诗》言志”几乎成为当时王侯、卿相、谋士、使节必不可少的本领,能不能恰当巧妙地“赋诗言志”被看作外交使者“贤”或“不肖”,以及其所代表的诸侯国文明程度是否先进的重要标志。《左传》中引《诗》、论《诗》凡230余处,不啻一部春秋时人妙用《诗》句的要典[31]。
当然,先秦文献中,除了引《诗》,也引《书》《易》。如《左传》《国语》引用筮例共有22处之多,其中有11处明确指出来源于《周易》[32]。据清代顾栋高统计,《左传》引《书》据义22处[33]。另据刘起釪《尚书学史》考证,《左传》引《书》共86次[34]。可见,在春秋战国时期,引用《诗》《书》《易》就已经成为一种习见的文化现象。
汉代确立五经后,“依经立义”更为普遍。如果说先秦的“依经立义”还停留在外交场合的语言层面、表意层面,那么汉代的“依经立义”则主要用于政事实践层面。
汉代经学家通经致用,“(平当)以《禹贡》治河,(夏侯胜)以《洪范》察变,(董仲舒)以《春秋》决狱,(王式)以三百五篇当谏书,治一经得一经之益也”[35]。此外,隽不疑“以经义断事”[36]果断处决假冒卫太子一事,影响深远。
始元五年(前82),有人拜见皇帝,自称卫太子。皇帝令文武高官共同辨察,长安吏民几万人聚集围观。右将军在皇宫周围备下军队,以防万一。文武百官都不敢发声。京兆尹隽不疑后到,马上命令士兵将此人捉住。有人说真假难辨不要轻举妄动,但隽不疑认为不必担忧所谓的卫太子。以前的卫国太子蒯聩因谋害南子而违命出逃,后来他的儿子卫出公蒯辄拒不接纳他这个父亲,《春秋》对此持肯定态度[37]。现在的这个人(就算是真的卫太子刘据),得罪了先帝,也是罪人,应该治罪[38]。隽不疑果断处理假冒卫太子[39]一事,获得皇上赞赏,百官钦佩。后来,假冒卫太子的身份被查明:他叫成方遂,以卜筮为业。卫太子刘据门客曾问卜于他,称其与卫太子形貌酷似。成方遂因此假冒卫太子以求富贵,被隽不疑当机立断抓捕下狱,查明身份后以“诬罔不道”之罪被腰斩。汉昭帝[40]与霍光进而得出结论:公卿大臣,应当用经术明晓大义(“公卿大臣当用经术明于大谊”)。
此类“以经义断事”“经以致用”的案例,受到皇帝、大臣的称赞,为人们学习效仿,强化了人们用经典指导言行、通经致用的意识,从而使“依经立义”逐渐内化为群体性的思维方式。
汉末,大儒郑玄“著书浩富,弟子众多,故汉魏之间盛行郑氏一家之学”[41]。魏晋玄学兴盛,但儒学仍然占据重要地位。王肃的“《尚书》、《诗经》、《论语》、三《礼》、《左传》等经传著述,皆为当时所崇尚”[42];而杜预《春秋左传集解》,也彰显了儒学的影响。南朝(宋、齐、梁、陈)时期,玄学进一步发展,佛教般若学为玄学推波助澜,但汉学的方法和成果也得到一定的继承,皇侃《礼记义疏》《论语义疏》即产生于此一时期[43]。
北朝方面,崇儒之风较南朝浓厚。一方面,北朝统治者注重以经术取士。“在上者既知以此取士,士亦争务于此以应上之求,故北朝经学较南朝稍盛。”[44]另一方面,北朝统治者莫不以尊儒兴学为急务,推行儒家教化,无论中央官学(太学),还是州郡县学,抑或是私学,都以经学(重视蔡邕所刻石经[45])为重[46]。
隋代至清末,朝廷以科举取士,科举考题直接来自“四书五经”,熟读儒家经典也就成为士人的利禄之阶。官方规定的经目也不断扩大:唐初以《易》《书》《诗》《周礼》《仪礼》《礼记》《左氏传》《公羊传》《穀梁传》合称“九经”;太和、开成年间刻石国子学,又增《论语》《孝经》《尔雅》,合为“十二经”[47];北宋,《孟子》正式由子书升为经书[48],遂有“十三经”之称。南宋,朱熹作《四书章句集注》[49],此书长期成为科举考试的入门书,对后代影响极大。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经立义”势必成为广大读书人乃至全体社会主导性的话语模式。
二 横向延展
最初,“依经立义”只限于经学的范围;后来,“依经立义”的范围逐渐向其他领域延展。“经学”的基础是“小学”,其具体内容包括文字、音韵、训诂。就“训诂”的“诂”而言,即“以今言解释古言”[50],则古言有似于“经”,“今言”有似于“义”,“以今言解释古言”,则有似于依“经”立“义”。
“依经立义”还延展进入了史学。马一浮以《史记》和《资治通鉴》为例,论证史书的编撰以“经学”为模板,“史学之名,可不立也”。其论断虽不免绝对,却表明了史书“依经立义”的总体面貌[51]。
“依经立义”也延展进了子学。《汉书·艺文志》论诸子:“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52]诸子被认为是六经的流变与补充。
集部中“依经立义”的文字也很多。比如其“诗文评”所收钟嵘《诗品》,即有不少“依经立义”的内容,见以下论述——《〈文心雕龙〉“依经立义”的文论背景》。
“依经立义”甚至延展进入了四部之外的蒙学。《三字经》《千字文》宣扬儒家思想的内容很多,孩童在童蒙阶段就接受了“依经立义”的熏陶。
可见,“依经立义”的延展范围十分广阔。不过,随着近代以来的西学东渐、科举考试的废除、新文化运动的兴起,狭义的强势话语模式的“依经立义”已不复存在。但是,广义的“依经立义”还存在于人们的意识深处。它不再频繁地呈现为“子曰”“诗云”,形式不再那么鲜明,而是更内隐、更宽泛地存在于人们的潜意识中,以至于我们运用了“依经立义”还没有觉察。比如人们在论辩时总喜欢引经据典,这其实就是不自觉的“依经立义”。如此,我们可以说,“依经立义”在纵向的延续上已经走向终结,而在横向的延展上,“依经立义”仍然广泛存在于我们的文化基因当中[53]。
[1] (汉)班固著,颜师古注释:《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59页。
[2] (汉)赵岐撰,(宋)孙奭疏:《十三经注疏·孟子注疏·题辞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663页。
[3] 严正:《汉代经学的确立与演变》,载姜广辉主编《中国经学思想史》卷2第24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页。
[4] 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50页。
[5] (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等正义:《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705页。
[6] 参见朱供罗《论〈文心雕龙〉“依经立义”的思想基础》,《昆明学院学报》2015年第5期。
[7] 荀子虽是法家代表人物,但有着深厚的儒家思想。
[8] (东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644页。
[9] (汉)刘熙撰,(清)毕沅疏证,(清)王先谦补,祝敏彻、孙玉文点校:《释名疏证补》,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27页。
[10] (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等正义:《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342页。
[11] 姜广辉主编:《中国经学思想史》第1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9页。
[12] 战国时期李悝所作,已失传。
[13] 姜广辉主编:《中国经学思想史》第1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9页。
[14] 姜广辉主编:《中国经学思想史》第1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48页。
[15] (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等正义:《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75页。
[16] (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等正义:《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7页。
[17] (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等正义:《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6页。
[18] (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等正义:《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55页。
[19] (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等正义:《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985页。
[20] (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等正义:《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979页。
[21] 此方式又包括“言不尽意”“无中生有”“立象尽意”“得意忘言”等规则。
[22] 曹顺庆、王庆:《中国文学理论的话语重建》,《文史哲》2008年第5期。
[23] 曹顺庆、王庆:《中国传统学术生成的奥秘:“依经立义”》,《中州学刊》2012年第5期。
[24] 许嘉璐主编:《传统语言学辞典》,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189页。
[25] 姜广辉主编:《中国经学思想史》第2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2页。
[26] 需要说明的是,经学中的“注不违经,疏不破注”,与作为子学的先秦儒学相比,大大减少了创造活力。
[27] 曹顺庆:《中外比较文论史》,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01页。
[28] 曹顺庆、王庆:《中国传统学术生成的奥秘:“依经立义”》,《中州学刊》2012年第5期。
[29] 之所以说是“曾经盛极一时”,是因为五四之后,“我们引进西方的学科体系,建构起当今大学的基本形制。由于学术谱系被连根置换,‘依经立义’学术生成的脉络也被打断了”。参见曹顺庆、王庆《中国传统学术生成的奥秘:“依经立义”》,《中州学刊》2012年第5期。
[30] 吕智敏主编:《文艺学新概念辞典》,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333页。
[31] 张海晏:《“诗云”时代:先秦诗学》,载姜广辉主编《中国经学思想史》第1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59页。
[32] 邢文:《〈左传〉〈国语〉筮例的再认识》,载姜广辉主编《中国经学思想史》第1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03页。
[33] (清)顾栋高辑,吴树平、李解民点校:《春秋大事表》,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565页。
[34] 刘起釪:《尚书学史(订补修订版)》,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49页。
[35] (清)皮锡瑞著,周予同注释:《经学历史》,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0页。
[36] 赵翼《廿二史札记》曾有一条“汉时以经义断事”的笔记,记有包括隽不疑处理假太子在内的八个事例。详见(清)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43页。
[37] 关于蒯聩出奔其子不纳,《春秋》是何态度,有不同观点。一种观点认为,《春秋》并不认可蒯辄拒父入卫的行为。程颐曰:“隽不疑说《春秋》,非是。然其处事应机则不异于古人矣。”胡寅曰:“蒯聩,卫灵公世子也。出奔于宋,灵公未尝命废之而更立它子也。灵公卒,蒯聩之子辄遂自立,拒蒯聩亦未尝有灵公之命也。蒯聩欲杀南子,又忘父丧,当黜何疑?然辄拒之则失人子之道。故《春秋》于‘赵鞅纳蒯聩’,书曰‘世子’,明其位之未绝也;于‘石曼姑围戚’书‘齐国夏为首’,恶其党辄也。然则谓《春秋》是辄者,考实未详而处义未精矣。”(上引两人言语见于王祎《大事记续编》卷一)。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春秋》认可蒯辄拒父一事。首先是因为蒯聩有“无义”“不孝”之行。按《春秋公羊传注疏·定公十四年》,“卫世子蒯聩出奔宋”经文下有何休解诂:“子虽见逐,无去父之义。”(唐)徐彦疏曰:“今主书此经者,一则讥卫侯之无恩,一则甚大子之不孝。”其次蒯辄拒父合乎“重本尊统”之义。在《哀公三年》“石曼姑围戚”经文下有公羊寿传语:“曼姑受命乎灵公而立辄。以曼姑之义,为固可以距之也……然则辄之义可以立乎?曰可。其可奈何?不以父命辞王父命也,以王父命辞父命,是父之行乎子也。不以家事辞王事,以王事辞家事,是上之行乎下也。”何休解诂曰:“是灵公命行乎蒯聩,重本尊统之义。”最后,从蒯聩后来阴谋入卫夺权,蒯辄出奔,《春秋》不书可以见出。“诸侯之礼,礼当死位,若出奔者,皆书而责之。今不书者,正欲不责辄之拒父故也。”(按:此(唐)徐彦疏语,见于《春秋公羊传注疏·哀公二年》,但所言“不书辄之出奔”并不确切。《公羊》《穀梁》二传不书,恐怕是此两传所记止于鲁哀公十四年春“获麟”,“辄之出奔”在其后,所以不书;而《春秋左传正义·哀公十六年》经文书曰:“卫世子蒯聩自戚入于卫。卫侯辄来奔。”)
[38] 不疑曰:“诸君何患于卫太子!昔蒯聩违命出奔,辄距而不纳,《春秋》是之。卫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来自诣,此罪人也。”参见(汉)班固著,颜师古注释《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037页。
[39] 卫太子刘据,是汉武帝与卫子夫之子,被立为皇太子。后在巫蛊之祸中被江充、韩说等诬陷,起兵诛杀江充。汉武帝误信谎情镇压刘据,刘据兵败自杀。后冤案平反,汉武帝建思子宫、归来望思之台以表哀思。
[40] 汉昭帝刘弗陵,是刘据的异母弟。
[41] 刘师培:《刘申叔遗书》,(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凤凰出版社)1997年版,第487页下栏。
[42] 姜广辉主编:《中国经学思想史》第2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30页。
[43] 姜广辉主编:《中国经学思想史》第2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01—702页。
[44] (清)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14页。
[45] 从汉灵帝熹平四年(175)开始,至光和六年(183)完成。共刻了七部儒经,有《周易》《鲁诗》《尚书》《春秋》《公羊传》《仪礼》《论语》。由蔡邕用隶书一体写成,故又称“一体石经”。共刻四十六石,立于洛阳太学门前,为最早的儒经官定本。
[46] 陈朝晖:《北朝儒学教育及其影响》,《齐鲁学刊》1991年第6期。
[47] 虞云国主编:《宋代文化史大辞典》上册,汉语大辞典出版社2006年版,第5页。注:程苏东(《从六艺到十三经:以经目演变为中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4页)认为,从唐初至北宋初期,经学史始终处于“九经”的时代,所谓经目从“九经”发展到“十二经”的说法与史实并不相符。所谓的“十二经”只是宋人的一种俗称而已,并非具有学理性色彩的“经目”。本书认可程说,但认为“十二经”的观念体现了人们对儒家经典的重视。
[48] 虞云国主编:《宋代文化史大辞典》上册,汉语大辞典出版社2006年版,第5页。
[49] 朱熹编四书的顺序为:《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后人因为《大学》《中庸》的篇幅较短,为了刻写出版的方便,而把《中庸》提到《论语》之前,成了现在通行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的顺序。
[50] 徐复等编:《古汉语大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年版,第450页。
[51] 马一浮说:“司马迁作《史记》,自附于《春秋》,《班志》因之。纪传虽由史公所创,实兼用编年之法。多录诏令、奏议,则亦《尚书》之遗意。诸志特详典制,则出于《礼》。……史学巨制,莫如《通典》《通志》《通考》,世称三通,然当并《通鉴》计之为四通。编年记事出于《春秋》,多存论议出于《尚书》。记典制者出于《礼》。……知此则知诸史悉统于《书》《礼》《春秋》,而史学之名,可不立也。”参见马一浮《论六艺该摄一切学术》,载胡晓明、傅杰主编《释中国》卷2,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896页。
[52] (汉)班固著,颜师古注释:《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46页。按:刘勰也说:“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繁辞虽积,而本体易总,述道言治,枝条五经。其纯粹者入矩,踳驳者出规。”
[53] 朱供罗:《“依经立义”的内涵及其演变——论一种影响深远的文化现象》,《文化中国(加拿大)》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