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范雎与蔡泽的对话:“商君、吴起、大夫种”

蔡泽入秦时,范雎在秦国权重一时。面对蔡泽的挑战,他以此表达自信:“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15]历史知识的丰厚,被看作执政能力的首要表现。

而蔡泽与范雎的直接对话,首先宣讲“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的历史哲学理念,随后亦以“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等历史人物为说。在讨论中,又强调“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吴,申生孝而晋国乱”[16],通过历史教训申明自己政治主张的合理。这样的言谈方式,应当理解为适应秦政治生态的一种语言选择。

据《史记》卷七九《范雎蔡泽列传》,“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其卒然亦可愿与?’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复谬曰:‘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虑,尽公而不顾私;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欺旧友,夺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攘地千里。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不为危易行,行义不辟难,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不解,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成功而弗矜,贵富而不骄怠。若此三子者,固义之至也,忠之节也。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士固有杀身以成名,唯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何为不可哉?’”对话的焦点,是“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此三子”的命运。对于蔡泽“其卒然亦可愿与”的提问,范雎回答,这三位历史人物,“固义之至也,忠之节也”,“君子”、“士”“杀身以成名”,“虽死无所恨”,是可以仿效追随的。蔡泽则指出“比干”、“子胥”、“申生”悲剧,提示“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亡”情形,继续质问:“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岂慕不遇世死乎?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在再次说到此“三子”时,又说到另外三位历史人物:微子、孔子、管仲。他说:“夫人之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身与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蔡泽之说,得到范雎认可。“于是应侯称善。”

后来,蔡泽对于范雎政治人生走向,又有直接的劝告。再次说到“商君、吴起、大夫种”:“蔡泽少得间,因曰:‘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愿矣,闳夭事文王,周公辅成王也,岂不亦忠圣乎?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愿孰与闳夭、周公哉?’”以“闳夭、周公”作为比照。“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弗若也。’”蔡泽又提出“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三位比照对象。“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旧故,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义不倍功臣,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应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泽曰:‘今主亲忠臣,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设智,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强兵,批患折难,广地殖谷,富国足家,强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盖震海内,功彰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于千世,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范雎回答:‘不若。’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句践,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过于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于三子,窃为君危之。’”蔡泽还说:“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又以“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相劝。并且举历史人物的遭遇以为教训:“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贪利不止也。”曾经取得成功的政治家也指为反面的鉴戒:“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至于葵丘之会,有骄矜之志,畔者九国。吴王夫差兵无敌于天下,勇强以轻诸侯,陵齐晋,故遂以杀身亡国。”又说:“夏育、太史噭叱呼骇三军,然而身死于庸夫。”认为“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

蔡泽再次说到“商君”:“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推行一系列改革措施,“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但是,“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白起军功显赫,“使秦有帝业。”“楚、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势也。”然而,“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于杜邮”。又再次以“吴起”为例,“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又言文种:“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以亡为存,因辱为荣,垦草入邑,辟地殖谷,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辅句践之贤,报夫差之雠,卒擒劲吴。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句践终负而杀之。”蔡泽在与范雎的对话中反复说到“商君、吴起、大夫种”,这里又加上“白起”。蔡泽说:“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于此。”作为与“大夫种”对照的,是“范蠡知之,超然辟世,长为陶朱公”。蔡泽又说:“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如是而不退,则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是也。”“四子之祸,君何居焉?”遂直接建议:“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世世称孤,而有许由、延陵季子之让,乔松之寿,孰与以祸终哉?即君何居焉?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范雎赞同他的意见,“于是乃延入坐,为上客”。几天之后,入朝,范雎向秦昭襄王推荐蔡泽,称赞其政治历史见识:“其人辩士,明于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世俗之变,足以寄秦国之政。”于是“因谢病请归相印”,蔡泽“遂拜为秦相”。[17]

蔡泽在与范雎的对话中九次说到“商君、吴起、大夫种”,加上范雎自己说到了两次,则两人两次对谈,竟然十一次说到“商君、吴起、大夫种”这三位悲剧人物。在《史记》卷七九《范雎蔡泽列传》记载的两位传主的这两次会话中,所涉及历史人物凡30人,77人次。不计向秦昭襄王表扬蔡泽“明于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之“三王”、“五伯”,亦不及言“商君、吴起、大夫种”的“三子”及言“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的“四子”。计有:商君(公孙鞅)(10次),吴起(10次),大夫种(10次),越王(越王勾践)(7次),孝公(秦孝公)(5次),悼王(楚悼王)(5),白起(白公)(3次),闳夭(2次),周公(2次),范蠡(陶朱公)(2次),魏公子卬(1次),比干(1次),子胥(1次),申生(1次),微子(1次),孔子(1次),管仲(1次),文王(1次),成王(1次),苏秦(1次),智伯(1次),齐桓公(1次),吴王夫差(夫差)(2次),夏育(1次),太史噭(1次),马服(1次),伯夷(1次),延陵季子(1次),乔松(1次)。

秦政治生活中高层论辩喜好标榜古人古事的特点,与秦文化的历史意识有关。很可能是《秦记》的撰述保留了这种文化风格。相关史学迹象,也通过《史记》对《秦记》的沿袭,存留在司马迁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