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弄堂里的月光白》(上)

苏州河的水汽裹着桂花香漫进常德公寓时,苏明月正把第三件旗袍往樟木箱里压。浅杏色纺绸料子滑得像条银鱼,在六月溽暑里忽地钻进指缝——这已是她穿越后第二十七次更衣失败。

弄堂深处飘来生煎包起锅的焦香,混着烟纸店阿婆用苏白骂小囡的声气,倒像是张爱玲笔下《桂花蒸》里漏出的一截闲章。明月望着镜中自己汗湿的鬓角,恍惚间听见二十一世纪静安寺地铁站的报站声。三天前那辆美团电动车撞上腰眼的钝痛犹在,此刻后颈淤青却成了枚暗紫色月亮,与公寓外墙的西班牙式雕花铁窗遥相呼应。

“苏小姐,灶披间要落锁了。”楼下传来吴妈带着宁波腔的提醒,惊得她手肘撞上五斗橱。珐琅自鸣钟当当敲响七下,玻璃罩里鎏金小雀的翅膀正掠过《封锁》里翠远表妹的蓝布旗袍。明月突然想起这钟摆的节奏像极现代警局打卡机,只是缺了那句冰冷的“验证失败”。

樟木箱里躺着七件旗袍,件件都是永安公司最新款式。苹果绿软缎滚着银鼠毛边,分明是《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娇蕊赴约的战袍;蟹壳青阴丹士林布镶三道玄色细边,倒像《半生缘》里曼桢在弄堂口等世钧的装扮。最底下那件墨绿织锦暗纹旗袍,领口别着朵蔫了的白玉兰,活脱脱是从《色·戒》里王佳芝身上剥下来的蝉蜕。

“作孽哦,苏小姐又戆特了。”楼下飘来吴妈和烧饭阿姨的窃语,明月对着西洋镜苦笑。三天前她还在静安分局档案室整理扫黄卷宗,如今倒真成了《连环套》里等着被套住的霓喜。手机早成了块废铁,倒是警用强光手电筒在红木梳妆台抽屉里发着幽光——这玩意前夜刚吓跑两个翻墙的瘪三,也算物尽其用。

暮色漫过法租界的梧桐树梢时,明月终于套上那件月白蝉翼纱旗袍。后腰的盘扣怎么也系不上,倒让她想起警校毕业典礼上死活打不好的领结。窗外忽然飘进油爆虾的香气,混着绍兴老酒的醇厚,勾得她肠鸣如雷。这才想起今日只在四马路买了包奶油五香豆,现代带来的移动支付在这里还不如《倾城之恋》里流苏的雕花象牙骨扇值钱。

“苏小姐,腌笃鲜要凉脱了。”吴妈端着描金漆盘撞开房门,明月慌忙用《天地》杂志盖住抽屉里的微型照相机。青花瓷碗里躺着块颤巍巍的蹄髈,春笋尖上还沾着金华火腿的胭脂色,汤面浮着的百叶结活像缩小的档案袋——这让她想起今晨在伪政府档案室见到的加密文件。

吴妈布满裂口的手突然按住杂志封面:“张爱玲小姐的新作?”明月心头一跳,这才惊觉此刻离真正的女主人入住尚有两个月零三天。老佣人浑浊的眼珠泛起奇异的光:“阿拉东家小姐也顶喜欢看小说,上趟还问我'封锁'辰光电车票涨价伐。”

话头被楼下突起的争吵声掐断。明月探头望去,只见穿香云纱短衫的包租婆正用蒲扇指着黄包车夫骂:“侬当这里是霞飞路?后门口停三辆车要收三份铜钿!”车夫梗着脖子回嘴:“太太侬勿要凶,等张小姐搬进来,侬这房子要涨十倍洋钿!”

明月手心的汗洇湿了杂志边缘。在这个时空裂缝里,她竟成了常德公寓最早的租客,比那位真正的文学女神更早聆听电梯铁栅栏的呻吟。此刻西晒透过彩色玻璃在柚木地板上投下菱形光斑,恍惚间化作《金锁记》里七巧屋中那具“三十年前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