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灞水裹着残冰呜咽东去,苏砚的麻履陷在泥泞里。新科进士的簪花红得刺眼,三十七名朱衣郎列队过桥的环佩声,比他昨夜漏屋中冻裂的陶埙还要清脆。一片柳絮粘在他洗得发白的青衫补丁上,像团将熄未熄的雪。
“让道!“
金吾卫的呵斥与驼铃同时刺破晨雾。杨家七宝香车碾过石桥的刹那,苏砚看见最末位进士的簪花被车轮卷起——那朵洛阳姚黄在鎏金车辕下碎成齑粉,混着波斯地毯抖落的金粉,洒在去年进士题名的青石板上。
二
粟特商队的骆驼嚼着带冰碴的苜蓿,铜铃在朔风里响得凄惶。领队老者鹰钩鼻上凝着霜,羊皮账本边缘露出半截狼毫笔锋。苏砚蹲在桥墩旁搓手取暖时,忽听得驼铃节奏骤变:三长两短,正是幽州军中传递暗号的韵律。
“明日午时,漕渠第三仓。“
粟特语裹在风里,却被苏砚听得分明——他曾在西市胡商处学过几句。那老商贾的鹿皮靴筒外翻,露出半寸靛青纹身,竟是范阳军中死士才有的青狼刺青。驮箱绳索突然断裂,某只木箱裂开缝隙,寒光如毒蛇吐信——那是幽州匠人特制的锁子甲鳞片。
三
“落第的丧门星,也配污新科进士的路?“
某个朱衣郎的嗤笑惊起寒鸦。苏砚攥紧袖中诗稿,墨迹是他用冻疮溃烂的手蘸着灶灰写的:“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碎簪花随水漂至脚边,他弯腰去拾,却触到埋在淤泥里的半枚铜符——符上“范阳“二字被刀斧刻意劈过,断口处还沾着干涸的血痂。
驼铃又响,这次混进了马蹄铁击石的脆响。苏砚抬头时正对上商队少女的琥珀色瞳孔,那女子帷帽轻纱下的嘴角微扬,抛来半块碎银却故意失手坠地。银块滚进冰窟的刹那,他看见倒影里有人抽出弯刀——刀身映出香车帘隙间杨国忠心腹的侧脸。
四
暮鼓响起时,漕渠泛起诡异的胭脂色。苏砚蜷在废弃的望火楼下,怀中揣着那枚染血铜符。更夫梆子声里混进粟特语的争吵:“...燕王要的陌刀藏在佛像肚里...龙武军右营有我们的人...“突然一声闷哼,重物坠水声惊起夜枭。苏砚屏息从窗缝窥去,见那商队老者正将尸体推入冰河,死者右手虎口有厚茧——是常年拉弓的手。
五
五更雪落,苏砚的破砚台冻裂成两半。他蘸着雪水在墙上写“胡尘暗天“四字,忽听得马蹄声如急雨。昨日那商队少女策马掠过,抛下一卷染血的《金刚经》。经卷空白处写满潦草的幽州军镇名,边缘还画着含元殿的鸱吻图样。
晨光初现时,漕运码头传来惊呼。三十七具新科进士的尸首浮在碎冰间,每人头顶都插着支金步摇——与杨贵妃昨夜所戴的九凤衔珠钗形制相同。苏砚藏在柳树后发抖,怀中铜符突然发烫。他转身欲逃,却撞进某个金吾卫的铜甲,甲缝里渗出幽州特产的莨菪草气味。
漕渠的血色涟漪荡碎残月倒影时,苏砚被按跪在冰面上。金吾卫的刀鞘挑起他怀中铜符,却对那抹范阳血迹视若无睹。“污蔑忠良,按律当诛!“为首的将领冷笑,脸上有道新疤——正是昨夜含元殿外值守的杨国忠远亲。
骤起的马蹄声撕裂黎明,粟特少女策马撞飞刽子手。苏砚在混乱中扑向漕渠,怀中《金刚经》浸透冰水后显出新字迹:“十一月丙寅,清渠。“这个日期在他舌尖滚烫——九十九日后,安禄山起兵范阳,而清渠正是长安水门最脆弱的闸口。
驼铃声又起,这次混进了幽州特有的鹞鹰啼鸣。苏砚的破青衫飘在血色漕渠上,像片离枝的柳叶。而那卷《金刚经》正沉向水底,经文空白处缓缓浮现哥舒翰的字迹:“速呈河西节度使,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