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中在书房枯坐，已至暮色四合。
这《初中物理》虽道理诡谲，但言辞浅近，强行理解起来并不难。
若尽信此中之言，延伸下去。
他数十载奉若圭臬的圣贤之道便根基不稳。
奇怪的是，这理念的颠覆竟不似想象中那般痛苦——书中所述声光力热诸般现象，皆可实证，较之玄谈性理反倒真切许多。
李守中捻须沉思：如今京中争相追捧此书，自己若能顺势而为，非但可借嘉靖侯之势保全官位，更能在新学肇始之际占得先机。
想那李贽辈狂生，不过因批朱注便得“异端“之名；若自己以国子监旧臣之身公然为物理之学张目，岂非......
烛火忽地爆了个灯花，映得他眼中精光乍现。
是了！圣上既已有将他调任闲职之意，何不破釜沉舟？
横竖仕途无望，倒不如做这新学派的急先锋。
嘉靖侯为笼络人心，定会力保投诚之人。
只是......李守中突然想起对贾政的承诺，指节在案上敲出沉闷声响。
若要彻底倒戈，国子监那边的人脉便再难动用。
看来须得抓紧将宝玉入学之事办妥，才好彻底放开手脚改换门庭。
贾政见其越看越起劲儿，渐渐收起了因李守中此番困顿而滋长的轻视之心。
这书他也在一旁看了两眼，里面还真只有物理，而无人道。
只有浅显道理，而无微言大义可言。
实在枯燥乏味。
不成想一向以学究顽固著称的李守中反而能深入其中。
贾政不由暗叹：难怪他能官至鸿胪，而自己蹉跎半生仍是个工部郎中。
单是这份钻研劲头，便已远胜于己。
李守中回到家中，立即吩咐下人备好笔墨纸砚。
既然不能立即转向，不如作出一番不认输的势头，提几个问题与侯爷辩上一辩。
写到此处，他忽然停笔，想起贾政那副茫然不解的神情，不由冷笑。
次日清晨，李守中便命人将这篇序言送往脂砚斋。他深知，此举无异于公开站队，但事已至此，他已无退路可言。
与此同时，贾政正在荣国府中踱步。
他想起昨日李守中那副专注研读《初中物理》的模样，心中仍觉不可思议。
正思索间，忽见贾琏匆匆走来，脸上带着几分喜色：“政老爷，好消息！李世伯方才派人来传话，说是宝玉入学国子监的事，他已经安排妥当了。”
贾政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大喜。
他原以为李守中陷入困境，此事或许还将拖延一段时日，却不料竟峰回路转。
但转念一想，又觉蹊跷：“这也未必太快了。”
贾琏道：“二叔何必多虑？府里代他联系侯爷，他自当有所表示。只是...”
他压低声音，“侄儿听说，李大人今早将一篇责难《初中物理》的文章送到了脂砚斋。”
贾政皱了皱眉，“不是要讨好嘉靖侯，他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贾琏道：“骤然和解难免生硬。”
贾政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捻须道：
“此言倒也有理。李守中若骤然改弦更张，反倒显得虚伪。如今这般先作批驳之态，再徐徐转圜，确是老成行事。”
“宝玉今后入了国子监，也算是走上了正途。”
……
元春房内，一众姊妹都在这儿围坐聊天。
抱琴进来道：“外头说亲家老爷又向侯爷发难了。”
李纨、探春面面相觑。
李守中昨日如此急迫的向探春借书，是为了与侯爷较量一番？
史湘云当即道：“他果是存了知己知彼的念头。”
抬眼看见李纨也在，后头的话只能憋在嘴里。
元春看了眼李纨，道：“这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李守中连强逼女儿献身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哪会这个时候加剧冲突。
“多半是为了之后的转变作铺垫。”
元春这么一说，姊妹们都有所明悟。
借书一事当然瞒不过人，只一晚便在贾府传遍。
昨晚便有了些许猜测，今儿不过有所应证罢了。
黛玉也不管李纨就在这里，道：“看来这位李鸿胪也是个善于钻营的。”
李纨面色平静，心中却有些惊讶。
她竟然下意识认为黛玉说得对，并无维护父亲之意！
黛玉也讶异，珠大嫂子都不辩解一二？
旁边站着的雪雁偷偷嘟了嘟嘴。
姑娘果然关心侯爷，都当着大奶奶的面儿这般维护。
这些日子偷偷在汤药里放阿胶是做对了。
李纨道：“林妹妹说得不错，但形势如此，李家终究有些难处。”
林妹妹原是率性调侃，并无真切恶意，见李纨这般诚恳，也不好再说什么。
心道，堂堂一位鸿胪寺卿，只是因为对侯爷的著作有所指责，便落得个不得不几次三番请求缓和的下场。
那，位卑责重的父亲与鄢懋卿长期不对付，怕是早被恨之入骨了。
她黛眉微蹙，自己一个女儿家，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抬眼瞧了端坐着的元春，她心中竟生出个怪诞的念头：
要是被圣上赐婚的是自个儿，他便有立场维护爹爹了吧。
黛玉赶紧收回视线，她虽然并不觉得自己配不上，但身份确实有所差异。
皇帝怎么会将这种好事赐给林家。
然而，要是皇帝不信任父亲，不会让他巡盐；要是真的倚重父亲，更不至于接连巡盐几任，至今未能返京。
她在这贾府待着，也是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官场残酷的一角。
姊妹正说话间，忽见一丫鬟匆匆进来道：“金陵薛家的太太带着宝姑娘已到府门前了，夫人让姑娘们都去见一见。”
元春闻言起身，理了理衣袖道：“既是姨妈到了，咱们快去迎一迎。”
李纨虽年长，却也自觉落后元春半步。
探春与黛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对望一眼，却见对方并没有疑惑与吃惊。
顿时心下了然。
大嫂子的事似乎没能瞒过太多人啊！
而且大姐姐这般做派，显然也是知情的。
两人不由对李纨生出几分同情。
好好的姑嫂，如今却……
这时，前院传来王夫人欣喜的声音：“可算把你们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