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龙湖魅影

陈三川蹲在龙湖堤岸的芦苇荡里,手中青铜水符被月光照得发青。符面“雷泽“二字边缘凝着水珠,像伏天荷叶上的露——这让他想起七岁那年的鬼节,娘剪的纸船在龙湖漂了整夜,船头蜡烛燃尽时,湖心浮起个缠满水草的青铜鼎。

“陈家郎君,夜寒露重。“

嘶哑的呼唤惊得陈三川险些跌进湖里。转身见个驼背老妪立在丈外,大红喜服下露出靛青寿衣的边角。老妪耳垂挂着对珐琅耳坠,坠子上的八卦纹正与文身馆的幌子同源。陈三川摸向腰间烟锅,却发现底部暗藏的柳叶刀不翼而飞。

“姑爷该换吉服了。“老妪黑洞洞的嘴里传出埙声,陈三川耳蜗深处的旧伤突然涌出温热液体。这痛感太熟悉了——十二岁那年混马戏班,班主用烧红的铁钎逼他学口技,血痂结在耳道里整整半月。

湖面忽然升起十六盏白灯笼,送嫁队伍踏着水波走来。轿帘翻飞间,新娘伸出的手腕上银虾须镯轻颤,镯内侧“避水“的殄文在月光下泛蓝——正是娘下葬时他亲手戴上的物件。陈三川咬破舌尖,血腥味激得他使出镖师教的燕回身法,绣球擦着后颈飞过,炸开的红绸里飞出百十张生辰贴,最上面那张赫然写着娘的名字和忌日。

青铜水符突然迸裂,符中窜出的黑影竟是沧州镖局的黑驴亡灵。这头灵畜曾驮着他逃过兵痞追捕,最终被乱枪打死在龙湖堤。驴蹄铁上铸的八卦纹此刻泛起幽光,在湖面烙出个“震“卦。

“当啷——“

轿底坠落的青铜铃铛滚到陈三川脚边。铃舌上粘着块黢黑的膏药,正是娘生前熬制的“镇魂膏“。他猛然想起那个暴雨夜,娘把最后一块膏药贴在他烫伤的耳后,膏药下藏着她用剪子尖刺的微型卦盘。

送嫁队伍突然调转方向,白灯笼映出湖心小岛的轮廓。陈三川瞳孔骤缩——那分明是太昊陵壁画里的“宛丘故城“,十年前跟着马戏班走江湖时,班主说那是伏羲画卦的圣地。黑驴亡灵长嘶着冲向岛岸,陈三川跃上驴背的刹那,怀中的泥泥狗突然集体转向东方。

岛上的柏树全生着人脸树瘿,树根间散落着前朝铜钱。陈三川摸出块固墙麻花掰碎,面渣落地即化作青铜蓍草,草茎自动排列成“山风蛊“卦。卦象中央躺着半幅月白裙裾,料子与前夜白衣女子所穿同源,破损处却沾着新鲜的血迹。

“哗啦——“

水鬼爬上岸的声响惊起夜枭。陈三川后背贴住人面柏树,见湖中浮起十二具缠满卦草的死尸。尸体额头的黥面正在融化,黑水渗入沙地画出“泽水困“卦——正是祖父失踪前夜,用炭笔在墙上疯画的绝卦。

红衣新娘的盖头突然自燃,火光中显出张爬满水蛭的脸。陈三川的引魂铃炸成碎片,铃舌上的符水残痂迸出火星,正落入黑驴亡灵的鼻孔。灵畜仰天长嘶,驮着他撞向新娘心口,陈三川趁机将固墙麻花塞进轿帘。

爆炸的气浪掀翻轿顶时,陈三川看见新娘脖颈处的胎记——与他耳后烫伤的“离“卦形状完全吻合。破碎的银虾须镯扎进掌心,血珠滴在青铜水符残片上,符面突然浮出龙爪纹路,指引向湖底某个方位。

“三更天了。“

经挑娘的声音从对岸传来。十二个绛衣妇人肩挑莲花灯,在滩涂上踏出“履迹舞“的步法。陈三川认出这是太昊陵祭祀伏羲的古舞,舞步暗合六十四卦方位。为首的经挑娘甩出五丈黄绫,浸过朱砂的绸缎在空中烙出先天八卦,正与湖面卦象相克。

陈三川突然扯开衣襟,胸口旧疤在月光下凸起如卦纹。八岁那年被溃兵刺伤的位置,此刻正对应“火天大有“阵的阵眼。他咬破银虾须镯,将娘的血脉混着湖水咽下,喉间顿时响起上古祭歌——这是幼年躲在弦歌台偷听经挑会祭祀时记下的调子。

湖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陈三川跃入冰冷的湖水,看见无数青铜卦签在暗流中排列成阵。阵眼处嵌着半块龟甲,裂纹与他怀中的拓片残纹严丝合缝。当血珠触及龟甲的刹那,整座龙湖开始倒流,露出湖床上的宛丘古城遗址。

城墙根下,三百具身披卦袍的骷髅围成祭坛。坛中央供着的不是伏羲像,而是尊三头六臂的青铜卦灵,六只手掌各托着块带血的龟甲。陈三川耳后烫伤疤突然撕裂,流出的不是血,而是混着朱砂的辰砂墨——当年祖父拓碑用的秘制颜料。

“陈家小子,你终于来了。“

香火道人从骷髅堆后转出,肩头谛听刺青泛着青光。他手中的青铜卦盘正在疯转,盘中指针赫然是娘用过的剪子尖。陈三川摸出货郎担底层的蒲包,里面娘剪的纸人遇水即燃,灰烬在空中拼出“雷泽归妹“卦。

卦灵突然睁开六只眼睛。陈三川在瞳孔倒影里看见骇人真相——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娘不是病逝,而是被炼成了卦灵容器;祖父拓碑时消失,是因发现了宛丘城就是活体卦盘;他自己耳后的“离“卦疤痕,正是开启天地大阵的最后钥匙。

陈三川的指尖触到青铜卦灵的瞬间,耳后疤痕如烙铁般灼烧。卦灵六只瞳孔中的景象疯狂涌入脑海——娘临死前剪下的纸人化作三百道黑影,正沿着宛丘城墙的卦纹游走;祖父佝偻着背在地宫拓碑,朱砂突然渗入青砖,将他的掌纹印成血色卦象;而他自己,正站在七十二道牌坊顶端,手持断成两截的银虾须镯,脚下是滔天的龙湖黑浪。

“起阵!“

香火道人将剪刀指针扎入卦盘,整座宛丘城遗址开始震颤。陈三川踉跄后退,踩碎的骷髅眼眶里钻出朱砂蚁,这些噬魂蛊正沿着他的裤脚往上爬。他扯下腰间烟锅,锅底暗藏的柳叶刀割破掌心,血珠溅在青铜龟甲上,竟激得卦灵发出龙吟般的嘶吼。

湖面突然炸开九道水柱,十二个绛衣妇人踏着棺材板破浪而来。经挑娘们的莲花灯映得水面如昼,为首的老妪甩出五丈黄绫,绸缎浸透的朱砂在空中烙出“天火同人“卦。陈三川认出这是太昊陵祭祀时的“担经挑“绝技——七岁那年他躲在弦歌台柏树上,亲眼见过这些妇人用黄绫缚住发狂的祭牛。

“走震位,踏坎宫!“老妪的喝声混在风里。陈三川福至心灵,踩着幼年偷学的禹步冲入卦阵。耳后疤痕突然迸裂,流出的辰砂墨在脚下绘出先天八卦,与经挑娘的黄绫卦象遥相呼应。噬魂蛊遇墨即燃,在青烟中化作满地灰烬。

香火道人袖中飞出十二道纸符,符上生辰八字竟全是丙寅年七月初七——正是陈三川爹被抓壮丁的日子。符纸贴卦灵六臂,青铜像突然活过来般挥动龟甲,砸向陈三川的天灵盖。

“接经!“经挑老妪将人骨经挑掷来。陈三川接住的刹那,骨柄上浮现娘用剪子刻的殄文。他猛然想起娘临终前夜,曾摸黑在他手心画过同样的纹路——那根本不是病中呓语,而是破阵的秘钥!

人骨经挑刺入卦灵心口时,整座龙湖沸腾如鼎。陈三川看见三百具骷髅同时立起,骨架间缠绕的卦草突然开花,结出的果实竟是泥泥狗的胚胎。黑驴亡灵长嘶着撞向香火道人,驴蹄铁上的八卦纹与卦盘相撞,爆出的火星点燃道人袖中的纸符。

“不——!“道人惨叫着化作火球,谛听刺青在烈焰中扭曲成娘剪的镇魂纸人。陈三川趁机夺回剪刀指针,锋刃割破掌心时,血珠竟在空中凝成微型河图。

卦灵轰然崩塌,六块龟甲落入湖水。陈三川潜入刺骨的暗流,见龟甲碎片正被水鬼争抢。那些溺死者额头的黥面卦纹,与守陵人如出一辙。他摸出货郎担里的固墙麻花捏碎,面渣遇水即化青铜卦签,将水鬼钉在湖床的宛丘城基上。

浮出水面时,经挑娘们正在跳“担经挑“的收魂舞。老妪从莲花灯芯取出一枚带血的泥泥狗,正是陈三川货担里失踪的“人祖犬“。泥塑遇血即活,跃入湖心漩涡的刹那,龙湖水突然倒灌入地,露出湖底丈宽的石碑。

碑文让陈三川浑身发冷——这竟是祖父的墓志铭,落款日期是三十年前。更骇人的是碑面拓纹,分明是昨夜地宫所见“泽风大过“卦的完整版,卦象中央刻着陈氏三代人的生辰,他的生辰八字正压在“离“宫之上。

“陈家小子,这局棋才刚开盘。“经挑老妪将人骨经挑插在碑顶,骨缝里渗出黑水,“你娘剪的纸人借我的经挑会还魂,你祖父拓的碑文用守陵人的血重写,而你自己...“她掀开衣襟,枯瘦的胸口纹着完整的宛丘城地图,陈三川的烫伤疤正对应着城主府的位置。

对岸忽然响起熟悉的埙声。陈三川转头望去,白衣女子正立在七十二道牌坊之巅,月白裙裾缠着染血的黄绫。她摘下金莲发簪掷来,簪尖刺入石碑的瞬间,整座龙湖开始顺时针旋转,三百具骷髅重新拼合成青铜卦灵。

卦灵手中托着的已不是龟甲,而是陈三川的货郎担。榆木扁担裂成两半,露出中空的卦管,管内塞满娘剪的纸人和祖父的拓碑残片。陈三川耳后疤痕突然发痒,他伸手抓挠,竟撕下一层带卦纹的人皮——那下面赫然是青铜材质的皮肤,刻满流动的殄文。

“先天为体,后天为用。“白衣女子踏着牌坊飞檐而来,鬓边金莲绽放如初,“陈家世代守的不是伏羲陵,而是你这具活卦盘。“她指尖划过陈三川的青铜皮肤,所触之处浮现出整座淮阳城的微缩卦象,每条街巷都对应着经络走向。

经挑老妪突然暴起,人骨经挑直刺女子后心。陈三川本能地使出镖师教的“白猿献果“,徒手攥住骨尖。鲜血顺着青铜纹路流淌,在湖面绘出“山雷颐“卦。卦成的刹那,所有泥泥狗齐声呜咽,货郎担中的纸人破筐而出,在空中拼成娘年轻时的模样。

“川儿,剪断因果。“纸人娘亲的声音混着风雨。陈三川摸出那把银剪刀,刃口的“避水“纹正与青铜皮肤共振。他对着虚空剪下,整座宛丘城遗址突然坍缩成掌心大小的龟甲,三百具骷髅化作朱砂簌簌而落。

白衣女子突然咳出黑血,月白裙裾寸寸皲裂。陈三川在飞散的布料间看见骇人真相——她心口嵌着枚青铜卦签,签文正是自己的生辰八字。而在那具冰肌玉骨之下,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半块带爪纹的龟甲。

“记住,龙湖是倒悬的卦盘...“女子身形渐淡,最后一丝幽香消散时,陈三川掌心的宛丘城龟甲突然发烫。他抬头望去,七十二道牌坊的铜铃无风自响,奏的正是娘生前常哼的安魂调。

第二章龙湖魅影(下)

陈三川立在七十二道牌坊的阴影里,掌心的宛丘城龟甲灼得皮肉焦黑。子时的梆子刚敲过,龙湖水面突然浮起三百盏莲花灯,每盏灯芯都跳动着幽蓝的鬼火——正是娘生前剪的“引魂灯“样式。他摸出货郎担底层的蒲包,包中雷火弹的药引子竟开始自燃,混着卦草灰的硝烟在空中凝成“风雷益“卦。

“该收网了。“

经挑老妪的嗓音从湖心岛传来。陈三川眯起眼,见十二个绛衣妇人正在岛岸跳“倒履舞“,这是担经挑秘术中的逆卦之法,专破天地禁制。她们肩头的莲花灯突然爆裂,灯油泼洒处,湖面现出青铜锁链织就的巨网,每处网眼都卡着具缠满卦袍的尸骸。

陈三川耳后的青铜皮肤突然发痒,裂纹中渗出辰砂墨。他蘸墨在龟甲上画出“山泽通气“卦,卦成的刹那,整座龙湖的尸骸同时睁眼,黑洞洞的眼眶里钻出朱砂蚁。蚁群爬上青铜锁链,将巨网咬出个丈宽的缺口。

“走水!“

对岸文身馆的灯笼突然全灭。陈三川翻身滚入芦苇丛,见北关文身师带着徒弟涉水而来。师父赤裸的上身刺满流动的卦纹,手中五彩丝线正拴着七具浮尸的琵琶骨。最骇人的是尸身额头的黥面——竟与陈三川耳后的“离“卦完全相同。

“陈家血脉终究是阵眼。“文身师甩出丝线缠住陈三川脚踝,“三十年前你祖父自愿化卦,今日该你献祭了。“丝线入肉的剧痛中,陈三川看见惊悚画面:祖父被青铜卦签钉在宛丘城头,守陵人用他的血在城墙画满殄文;娘亲的银虾须镯在火中融化,浇铸成封印自己的卦盘...

“破!“

白衣女子的清喝破空而至。陈三川趁机咬破舌尖,血雾喷在五彩丝线上,线绳突然反缠住文身师脖颈。他扯断丝线的刹那,耳后青铜皮肤剥落大半,露出底下跳动的先天八卦图——那竟是个嵌在血肉中的活体罗盘。

龙湖水忽然倒灌入天。陈三川在漩涡中心看见骇人真相:整座淮阳城悬浮在巨型龟甲之上,太昊陵是龟首,龙湖是龟尾,而自己正站在龟甲中央的“中宫“位。七十二道牌坊化作卦签,将城池钉在虚空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活城卦盘。“白衣女子踏着水幕走来,月白裙裾已染成血色,“陈家世代为卦灵,你娘剪的纸人镇魂,你祖父拓的碑文锁脉,而你...“她指尖点向陈三川心口,“是最后一块拼图。“

对岸突然传来蒸糕帮掌柜的嘶吼。陈三川转头望去,见东关方向升起九十九个阴兵馍,每个馍皮都烙着带血的生辰八字。面食在空中爆开,碎渣化作青铜卦签,将文身师钉在龟甲坎位。掌柜的独眼迸出蓍草花,藤蔓缠住陈三川的腰,将他拽向太昊陵方向。

统天殿的飞檐下,三百个泥泥狗正围成八卦阵。陈三川摔在阵眼处,怀中的宛丘城龟甲突然嵌入地砖。地宫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七十二道牌坊同时倾斜,檐角铜铃奏出安魂曲的变调。

“时辰到了。“守陵人首领从碑影中走出,额头的“泰“卦黥面正在融化,“用你的辰砂墨补全河图,否则淮阳城将永堕卦狱。“他掀开黑袍,心口赫然嵌着陈三川娘的银剪刀,刃口的“避水“纹已爬满裂痕。

陈三川摸向耳后残存的青铜皮肤,指尖触到冰凉的卦纹。他突然明白自己为何总在噩梦中听见埙声——那是先天卦盘启动的号角。摸出货郎担里最后三枚雷火弹,他将火药混着舌尖血填入龟甲裂缝。

爆炸的气浪掀翻牌坊时,陈三川跃入地宫裂口。黑暗中有无数手掌抓挠他的四肢,全是当年被炼成卦灵的陈氏先祖。最深处供着尊三头六臂的青铜卦灵,其中两张面孔让他肝胆俱裂——正是年轻时的祖父与娘亲。

“剪断因果...“卦灵口中发出娘的声音。陈三川举起银剪刀,刃口映出自己逐渐青铜化的面孔。当剪刀刺入卦灵第三只眼的瞬间,整座淮阳城的时间突然静止。

龙湖水倒悬在空中,每滴水都映着不同时空的碎片:七岁的自己躲在弦歌台偷看担经挑;祖父在地宫砖墙刻下殄文;娘亲剪出最后一个纸人后吞下金莲...陈三川的皮肤彻底化为青铜,掌纹延展成覆盖城池的卦网。

“成了。“守陵人首领跪地长啸。陈三川在卦灵眼中看见终极真相——所谓“活城卦盘“,不过是守陵人用三百年布下的养蛊局,陈氏血脉皆为卦引,只为炼出他这具完美的青铜卦躯。

埙声再次响起,这次是从他青铜心脏里发出的。陈三川踏着虚空走向龙湖,所过之处,七十二道牌坊自动拼合。当最后一枚铜铃归位时,他看见白衣女子从湖心升起,月白裙裾下伸出青铜卦签构成的双腿——原来她才是卦盘真正的主灵。

“该醒了。“女子将金莲簪插入陈三川眉心。剧痛中,他听见货郎担里的泥泥狗集体炸裂,八百个彩陶碎片在空中拼出完整的河图洛书。龙湖水轰然回落,宛丘城遗址沉入地脉,太昊陵的晨钟惊飞满城寒鸦。

陈三川睁开眼时,正躺在悦来客栈的榻上。晨光透过窗棂洒在掌心,那里静静躺着半块带爪纹的龟甲。对镜望去,耳后的青铜皮肤已隐入血肉,唯有在月光下才会显出卦纹。

掌柜的叩门声响起:“陈货郎,有你的信。“

泛黄的信封上印着守陵人的黥面卦纹,拆开只有八个字:甲子轮回,再启卦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