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人一德

天人合一的说法在《易传》中就有了。《周易·乾卦·文言》:

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

这个“大人”,是大人物,指统治者。在这里,天人合一中的“一”是道德。与天地合其德,说明天地是有道德的。如何理解“大人”与“天地”的“合其德”呢?主要难点在“合”字上。什么叫“合德”?道德是如何“合”的?《易传》又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根据“天行健”,君子应该“自强不息”。行健,就是自强不息。君子就在这一点上与“天”合德。这个德就是积极进取,天有这个德,君子也应该有这个德。这就是“合德”。孔子说:“唯天为大,唯尧则之。”[2]这里讲天的特点是“大”,只有尧能够“则之”。“之”就是“天”,就是“天之大”。“则”如何理解?按朱熹的说法:“则,犹准也。”“言物之高大,莫有过于天者,而独尧之德,能与之准,故其德之广远,亦如天之不可以言语形容也。”[3]则,就是标准。尧能符合天的标准,尧的伟大,也像天那么大。尧与天在“大”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很显然,这是一种比喻性的说法。这就是一种“合德”。这个大的“天”,不能说就是神灵的天。必须指出,中国古代思想家在讨论哲学问题时,一个概念可以有多种用法,并非总是一种内涵。这是常见的现象,也是中国哲学研究中的常识。

尧是圣王,是“大人”,也是“君子”。他可以与天“合德”,也能像“天行健”那样“自强不息”。天有高尚的德,圣王能够效法天之德。这就是大人与天的合德,也就是天人合一的一种形式。“天行健”是从天文学引申出来的,不是迷信。古代天文学认为“天体”(指恒星天)一日从东向西运行一周,速度非常之快,称为“天行健”。这种形式是从比喻开始的。先是以天之“大”来比喻尧的“伟大”,然后引申出“合德”的思想。以天之大来比喻尧的伟大功绩,天是否就有了神性呢?未必!

关于比喻,以自然现象来比喻人事,在古代是相当普遍的。例如《老子》第八章:“上善若水。”王安石注:“善者可以继道而未足以尽道,故上善之人若水矣。”用水来比喻“上善之人”,“上善之人”就像水那样。水是什么样子?《老子想尔注》曰:“水善能柔弱,像道。去高就下,避实归虚,常润利万物,终不争,故欲令人法则之也。”水是柔弱的,是向下流的,流向空虚的,经常滋润万物,始终不与别人竞争。有这些品德,值得人们学习。“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王安石注:“水之性善利万物,万物因水而生。然水之性至柔而弱,故曰不争。众人好高而恶卑,而水处众人之所恶也。”“居善地。”王安石注:“居善地,下也。”“心善渊。”王安石注:“渊,静也。”“与善仁。”王安石注:“施而不求报也。”“言善信。”王安石注:“万折必东也。”“正善治。”王安石注:“至柔胜天下之至刚。”“事善能。”王安石注:“适方则方,适圆则圆。”“动善时。”王安石注:“春则泮也,冬则凝也。”“夫唯不争,故无尤。”[4]最后一句,王安石没有注。《老子想尔注》曰:“唯,独也;尤,大也。人独能放水不争,终不遇大害。”[5]放,是仿。人只要能模仿水“不争”的品德,就会始终不遇大灾难。这些都是说水的特性有“善”的意味,人如果能模仿水的特性,就会有善的品德。实际上就是人们用水的特性来比喻善。《管子·水地篇》中对水的描述就更加系统全面了。它说:“夫水淖弱以清,而好洒人之恶,仁也;视之黑而白,精也;量之不可使概,至满而止,正也;唯无不流,至平而止,义也;人皆赴高,己独赴下,卑也。卑也者,道之室、王者之器也,而水以为都居。准也者,五量之宗也;素也者,五色之质也;淡也者,五味之中也。是以水者万物之准也,诸生之淡也,违非得失之质也,是以无不满无不居也。集于天地而藏于万物,产于金石,集于诸生,故曰水神。”在这里,水就有了仁、精、正、义、卑等高贵的品德。仁义是儒家的思想精华,精、卑是道家的思想核心,特别是卑,是“道之室,王者之器”,是道家的哲学家与政治家的宝贝。正,则是当时许多思想家所共同推崇的内容广泛的概念。水的“准”“素”“淡”,也都是非常重要的性质,“集于天地而藏于万物”,天地万物都少不了水,所以称得上“水神”。在这里虽说“水神”,并非神灵,而是神妙的意思。

古人也将玉视为珍贵的东西,不仅由于坚硬,而且由于玉的一些性质类似许多品德。《管子·水地篇》载:“夫玉之所贵者,九德出焉。夫玉温润以泽,仁也;邻以理者,知也;坚而不蹙,义也;廉而不刿,行也;鲜而不垢,洁也;折而不挠,勇也;瑕适皆见,精也;茂华光泽,并通而不相陵,容也;叩之其音清搏彻远,纯而不杀,辞也。是以人主贵之,藏以为宝,剖以为符瑞。九德出焉。”玉有仁、义、勇等九德,实际上也是比喻。水与玉都是没有神灵的,因此所谓“德”也都是比喻性质的。宋明时期的理学家一般不讲神灵之天,他们所讲义理的天,也都是在比喻的意义上使用的,不能说天有义理,就变成不是自然之天了。

水有许多德,玉又有许多德,最大的天自然会有更多的德。天是无所不包的,天包含所有善德。有善德的天,应该有两种意义:一是自然之天,二是神灵之天。“天行健”的天,就是自然之天。同时,天也被塑造成人格神。天命论与天人感应中的天是至高无上的人格神,是所有善德的代表。只有圣王才能效法天,则天,成就伟大的事业。大人与天地合其德,就是天人一德,是“天人合一”的一种形式,既不能说只有这一种形式,也不能说没有这一种形式。

古人先将人的品德赋予自然界,然后提倡人们向自然界学习,效法自然。先从具体事物说起,如水、玉等,然后扩大到天上去。就是要人们顺天、则天。这种思想引入医学,就特别有意义。例如在《礼记·月令》中专门叙述一年四季的气候变化,气候变化是天,人事也要随着更替,是顺天。冬天穿棉袄,夏季必穿纱,就是人随着天的变化而变化。另外,《月令》还讲春天是万物生长繁殖的季节,人们不应该上山砍树伐木,也不要打猎捕鱼;同样道理,对犯人也不能在春天行刑。砍树、捕鸟、网鱼,都要在秋冬季节,处置犯人也是在秋冬季节,所谓“秋后问斩”,就是这个道理。古代战争也是选在秋冬季节,那是农闲时期。如果在农忙时期发动战争,将会严重影响农业生产,影响收成。《黄帝内经》说:“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以从其根,故与万物浮沉于生长之门。逆其根,则伐其本,坏其真矣。故阴阳四时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是谓得道。”[6]四季与阴阳都是天的表现,是万物的根本,也是人的根本。圣人知道这个道理,因此,顺应天的变化,在春夏的季节注意养阳,在秋冬季节注意养阴,这样就可以少生病。这些思想在《吕氏春秋》的“十二纪”中,在《淮南鸿烈·时则篇》中,都有所体现。《吕氏春秋·孟春纪》:“命祀山林川泽,牺牲无用牝。禁止伐木,无覆巢,无杀孩虫胎夭飞鸟,无麛无卵,无聚大众,无置城郭,掩骼霾髊。”春天,祭祀山川时,不用母畜,怕它有孕。禁止伐木,不要破坏鸟巢,“孩虫胎夭”与麛、卵,都是幼小动物,都在保护之列。“无覆巢”,也是怕摔了尚未能飞的雏鸟。“无聚大众”,不要搞大型聚会,怕影响春耕生产。“无置城郭”,不要修建城墙,也是怕妨碍农业生产。霾,同埋。高诱注:“白骨曰骼,有肉曰髊。”掩骼霾髊,就是掩埋骸骨。一方面表示仁恩,另一方面是为了卫生。《淮南鸿烈·时则篇》也有类似的内容,它说:“牺牲用牡,禁伐木,毋覆巢杀胎夭,毋麛毋卵,毋聚众置城郭,掩骼薶骴。”薶骴,同“霾髊”。说明这些思想在中国古代,特别是在先秦两汉时代是很流行的。儒家与道家都根据这种思想,提出保护环境的问题,提出应该保护生态资源,不要竭泽而渔。用现代的说法,就是要求人类与自然环境处于和谐的关系。

天有好生之德,圣王则天,也是有好生之德的。《新序·杂事》载:

汤见祝网者置四面,其祝曰:“从天坠者,从地出者,从四方来者,皆罹吾网。”汤曰:“嘻!尽之矣。非桀其孰为此?”汤乃解其三面,置其一面,更教之祝曰:“昔蛛蝥作网,今之人循序。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吾取其犯命者。”汉南之国闻之,曰:“汤之德及禽兽矣。”四十国归之。人置四面,未必得鸟;汤去三面,置其一面,以网四十国。非徒网鸟也。

“祝网者”置网四面,就是想把鸟一网打尽,其实未必都能网到鸟。这是亡国之君夏桀的错误做法。汤网开三面,只留一面,专门捕那些“犯命”的鸟,让多数鸟都可以逃走。这是爱心的表现。连对禽兽都有这种爱心,那么对人当然会更好了。于是,汉江以南的四十个小国都归顺汤。在过去,当政者的道德有强大的感召力。也可以将这种情况说成是圣王与天同样有好生之德。现在可以说有了新的意义:一方面,这对于保护生态平衡,保护自然资源,都是有意义的;另一方面,在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中,在处理国与国的关系中,都要采取比较宽容的态度,维护和而不同的和谐状态,不要把别人逼上绝路。欺人太甚,也会遭到强烈反抗的。有的强国经常采取经济制裁和武力威胁的办法,强迫别人服从自己,接受自己的价值观,严重侵犯别国的主权,也是不得人心的霸道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