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华民本想着让应知年吃东西,他在一旁收拾摊位,这样等吃完,就能直接推车走人了。
没想到应知年这一吐槽,让他顿时来了兴趣。
从前陈华民以为读研就是学习,学习有什么难的。
至于有压力,那不是很正常?
现代人,哪有没压力的。
就连死人都要考虑几十年后,没有亲人给自己的墓地续费,自己会不会被挖出来撒入江中。
把剩下的关东煮放进碗里,陈华民还在里面多加了点汤。
他自己也舀了点汤,并端着碗坐到了应知年的对面。
“给你,有点烫,慢点吃。”
“谢谢老板。”应知年伸出双手,接过了关东煮。
“你说你女朋友是研究生?哪个学院的?”
“历史学院。”
应知年随口胡诌了句,反正陈华民又不认识顾欣如,因此无论说什么都由他。
“学历史的?这可不好找工作哦。”
“嗯,所以才读研,然后想着毕业之后能不能当个历史老师,或者考编也容易些。”
应知年只感觉自己说谎话倒是很有一套,他没有事先想好,而是张口就来。
这样子下去,他感觉自己做销售倒是还行。
话说会计专业毕业的,确实有很多去做了销售。
糟糕,想出格了。
应知年悄咪咪咬了咬舌头,把自己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我没读研,本来还想着本科毕业去考个专硕呢,现在每天看我女朋友的状态,我都开始害怕了,也不知道读研是不是真的有压力,应该也还好吧。”
应知年又开始抛话题,勾引陈华民上钩。
“其实压力挺大的。”
bingo,成功了。
应知年心中一喜。
“真的假的?”
“真的。”陈华明点了点头。
“老板你怎么知道,你儿子也是研究生吗?”
陈华民愣了片刻,眼中多了丝落寞,不过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
“嗯。”陈华民点了点头,笑道:“我儿子是个研究生,准确来说,是曾经是。”
“曾经是?什么意思,上到一半退学了吗?现在研究生压力这么大啊。”
虽然知道其中缘由,但应知年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晓,一脸疑惑地看着眼前之人。
不知为何,看着呆呆的应知年,陈华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孩子。
陈安小时候,也是话很多,问题很多。
陈华民叹了口气,整个身子都靠在了椅子上:“他要是退学就好喽,他要是退学,现在估摸着可能相亲结婚了。”
“老板,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啊。”
“哈哈哈,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总有一股不一样的感觉。可能是人大了,想说的话就多了。小伙子你要是闲着没事的话,我就和你聊聊天。”
“行啊,反正现在是暑假。”
应知年端坐着身子,做出了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
陈华民端起碗,喝了一口关东煮的汤,然后说起了他的故事。
陈华民是冀州人,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冀州一个国营企业上班。
原本以他的学历与能力,应该能快速升职,当上中高层领导干部。毕竟在二十多年前,大学文凭还是很吃香的。
可他不会来事,情商不高,对领导更不会拍马屁。
于是到了五十岁,还只是个国营企业的小科长。四年前更是因为穿小鞋,从科长退位成了科员。
知晓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陈华民一心想让儿子陈安出人头地。
让他考研考编,别走自己的老路。
陈安人很聪明,研究生一次便上岸了。家里人也非常开心,期待他毕业后能出人头地。
作为家里的第一个研究生,大家对他的期望都很高。
可没想到陈安读研才三个月,就打电话给家里说不想读了。
他总说学习压力大,与同学老师相处的不好,生活处处不如意。
陈华民听了之后也不在意,读个书,能有什么压力。高三都过来了,研究生又能怎样?
他就感觉现在的孩子是矫情,吃不了苦。
可没想到陈安不久后就从教学楼一跃而下......陈华民也为此白了头。
他不明白,读研有什么累的。再累能累的过工作,能累的过生活?
与妻子大吵一架后,陈华民毅然决定自己也要考研,他就是想看看,陈安为什么会因为学习而想不开。
陈华民天赋很好,压着线进入了南淮大学。
说是压着线,或许其中也有别的缘故,可能是南淮大学自己也有愧吧。
进入学校读研,他发现学习还真不是那么一回事。
除了本职学习以外,陈华民发现其他研究生还要做很多事情。
大清早去老师办公室扫地擦桌子、端茶倒水也是常态、经常被拉去做与学习无关的事情、半夜被打电话叫醒干活。
也有的变成了保姆,接老师的孩子,做课外辅导等等。
至于更深的,陈华民也见到过。
在公司上班,好歹有规章制度,跟着制度走,一切没毛病。
但读研这块是个空白地带,没有任何约束,因此奇人奇事就多了。
“我在南淮大学读研也有一段时间了,老师领导都知道我是陈安的父亲,因此也不会对我怎样,但其他学生倒是有些辛苦。”
“原本我不理解儿子为什么老说压力大、很累、想退学。但现在我知道了,也理解了,可太晚了。”
“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不能理解孩子的心情,把自己没能实现的愿望强加于他,希望他比自己更加出色。”
“很想对儿子说对不起,是爸爸没能理解你。”
“我现在在学校读研,边打工边学习,把学习、生活的压力与疲倦都经历过看过,也算给自己一个惩罚吧。这样地下的儿子说不定能原谅我这个心狠的父亲。”
讲到这里,陈华民声音已经哽咽了。
他很愧疚,很自责,没能做好身为父亲的责任。
身为父亲,就是要成为一个参天大树,把孩子好好呵护在怀里,可他却让雨滴从缝隙间落下,浇坏了树根下的幼苗。
听着陈华民的声音,应知年看了眼坐在他身边的陈安。
陈安依旧戴着墨镜,看不见他的眼神,可明显能看见两行血泪,从他的眼角落下。
“其实我从没怨恨过父亲,他对我很好,小时候想要什么父亲总是给我买。”
“别人家孩子有的,我都有。别人家孩子没有的,我有时候也会有。”
“我知道父亲对我的期望很高,因此才会在学校努力学习考上南淮大学。想出人头地,让父亲开心。”
“我就是怨恨自己太软弱了,不能坚持读研,害怕不能毕业,害怕让父亲失望,才从楼上跳了下来。”
“父亲没错,错的是我,是我对不起他。”
“要是有来世,还想做父亲的孩子。喝他从小卖部买来的健力宝,睡一张温凉的竹席床。”
陈安的声音陈华民听不见,但应知年可听的真真切切。
两个人都是个苦命人,他们都没错。
错的,是这个世界。世界,太苦了。
“老板,其实你完全没必要这么想,我相信陈安也不会恨你。哪有儿子会恨父亲的啊,儿子只会恨自己,恨自己没能让父亲满意。
我也是个儿子,我能理解这样的感受。”
应知年抿着嘴,拿起汤喝了一口。
嗓子有点痛,像是要哭之前的前兆。
“不一样,我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
“一样的,儿子也会觉得没尽到儿子的责任。我觉得现在陈安肯定是想着对不起你,然后让你注意身体,别熬夜劳累,早点回去陪陪妻子,然后快快乐乐的过之后的生活。”
“是这样吗?”
“当然了。”应知年微微一笑,随即反问道:“老板,你知道怎么分辨自己祭祖的酒老祖宗有没有喝过吗?”
“应该是尝一口,没有味道说明喝过吧。”
陈华民这么大的人了,对此信息也是有多了解的。
可这都是乡野流言,他从没当过真,也没喝过祭祖的酒。
“是的,没有味道就说明喝过了。你要不也尝一下碗里的汤,要是没有味道,也说明陈安知道你的想法,然后原谅你了,并期待你过好自己日后的生活呢?”
“而且我觉得,他肯定不后悔做你的儿子,并期待着日后的重逢。”
说罢,应知年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他能做的事情也都做完了,身为一个路人,帮忙到此,也算是尽了自己的责任。
没有与陈华民道别,他离开了夜市。
看着应知年离去的身影,陈华民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碗里的关东煮的汤。
他拿起碗,喝了口汤,之前鲜美的感觉已然全无,淡淡的,像是水,没有任何味道。
泪水从眼角落下,陈华民的视线模糊。
心,在此刻决堤。
......
“办完了?”
“嗯,办完了,说了会话。”
“多管闲事。”
“哈哈哈,但晚上估计会睡得很好。”应知年摸了摸头,今天的经历让他有点不真实。
“我回去了,下次再来找你吧。哦对了,提拉米苏很好吃,谢谢你的款待。”顾欣如提着袋子,对着应知年微微一笑。
随后瞬间,便消失在了应知年的眼前。
看着空空荡荡的路景,应知年叹了口气:“下次是什么时候,说清楚啊。总不能在我上老师的生物教育时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