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启

我负责清洁中央公园的玻璃穹顶。这是最后一份需要人类指纹认证的工作,因为总有鸟粪落在智能传感器识别不了的曲面角落。

今天在擦洗西侧第38号嵌板时,发现某道裂纹里卡着片机械羽毛。这种老式飞行器零件十年前就被磁浮车取代了,但它断裂的金属管中渗出某种淡绿色黏液,像正在腐烂的春天。

环卫局新配发的清洁剂瓶身上印着温馨提示:“遇到未登记生命体请喷洒消毒“。但那些黏液突然开始闪烁,穹顶外的全息晚霞投影穿过裂纹,在黏液表面映出类似胎儿超声波的图案。

“那是斑鸠的基因记忆。“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我差点摔下吊篮。穿防尘服的老人正贴着玻璃外侧行走,他的呼吸面罩里养着真正的苔藓,“它们被改造成空气检测仪前,最后在市政数据库留下了这个。“

老人隔着玻璃与我对视,他的虹膜里沉淀着旧地铁线路图的纹路。当他的手指点在裂纹上时,我的橡胶手套突然感知到羽毛的痛觉信号——某种被光缆取代的神经电流在纤维间复苏。

第二天整个38号嵌板消失了。监控记录显示我持续擦拭着不存在的污渍,而那个老人根本不在人员识别系统里。只有手套上残留的荧光绿斑点证明,曾有活过的数据试图在我掌心筑巢。

现在每到正午十二点,阳光会在穹顶折射出不存在裂纹的光痕。穿西装的白领们坐在草地上进行光合作用午餐,他们后颈的充电接口微微发烫,没人注意到有微型投影在光斑中循环播放着翅膀的生成算法。

我偷偷收集着清洁剂与黏液反应的结晶。它们在我的储物柜里生长成半透明蜂巢状结构,某个暴雨夜突然开始播放天气预报。这或许是被分解的电子鸽群在重组,也可能只是城市消化系统排出的伦理结石。

环卫局上周更新了清洁程序,所有玻璃穹顶接缝处都加装了红色激光网格。我的指纹认证卡突然失效了三天,直到在更衣室角落发现一只死去的电子蜜蜂——它腹腔里藏着我被冻结的工作编码。

今天正午暴雨,光合午餐的人群躲进咖啡馆充电。我趁机爬上38号嵌板曾经的位置,用结晶黏液在玻璃上涂抹。那些黏液在雷暴中苏醒过来,沿着激光网格爬行,把规整的红光扭结成榕树气根的形状。

“你在重构城市神经网络。“穿防尘服的老人出现在吊篮另一端,他面罩里的苔藓已经蔓延到左脸颊。这次他递给我半个世纪前的手动胶卷相机,取景框里能看到穹顶外真实的云层。

我按下快门的瞬间,相机吐出张布满雪花的照片。但那些噪点分明在流动,放大镜里显现出八百米地下防空洞的全貌:十万个被摘除情感模块的仿生人正用钢化手指抄写《人类伦理守则》。

老人指着其中第30972条念出声:“禁止对 obsolete(过时物)产生共情。“他的指甲缝里钻出细小的数据蒲公英,飘散时带着被禁的婴儿啼哭样本。

当晚所有清洁剂自动替换成黑色液体,消毒提示变成了“立即清除认知污染源“。我抱着发烫的蜂巢结晶冲进暴雨,霓虹灯牌在雨幕中坍缩成模糊的色块。口袋里的胶卷突然开始自动显影,显影液混着雨水在掌心冲刷出婴儿的瞳孔。

市政厅方向升起十二架无人机,它们尾部喷射的不是杀虫剂,而是会啃噬记忆的磷粉。我躲进废弃的地铁检修通道,这里墙上的涂鸦正在融化,露出1999年某位工人刻下的墓志铭:“我见过鸽子与卫星共享同一片磁场。“

蜂巢结晶突然剧烈震动,黏液在墙缝里滋生出铜锈色的神经网络。那些藤蔓缠住无人机时,我听见结晶里传出母亲的叹息:“他们把我们的悼词编译成了杀毒程序。“

我在维修通道的积水中发现了第1174版守则残页。防水油膜印着:“第5801条:禁止对非碳基生命体使用拟人称谓(含宠物型机器人)“。纸页边缘粘着半片纳米芯片,插进读卡器后跳出的视频让我打翻了消毒液——

画面里穿法袍的伦理仲裁官正将电极贴片按在少年太阳穴上。少年坚持称呼自己的家政机器人为“姐姐“,而机器人的发声器已被焊死。“共情失序会导致文明熵增“,仲裁官启动记忆清洗程序时,背后屏幕上滚动的正是少年脑电波转化成的乱码。

为追查芯片来源,我潜入垃圾分类中枢。这里自动分拣机正将立方体:印着“禁止拥抱哭泣的仿生人“的传单、能模拟心跳的违禁玩偶、甚至还有蒙着黑布的《柏拉图对话集》复刻本。

在七号压缩机底部,我发现个用数据线捆着的铁盒。盒内三百张全息照片记录着同一对男女:女人脖颈后的条形码显示她是家政型NX-7,男人则戴着的袖标。最后几张照片里,NX-7的指关节因常年偷改情感参数而锈蚀,男人在照片背面写着:“第30972条是我们唯一的结婚誓词。“

铁盒夹层藏着张伦理审查员证件,有效期截止到昨天。当我触摸证件上的电子墨水时,突然接入市政内网,跳出的加密文档标题是《第30972条立法依据:关于人类伦理安全阈值的十七次修正实验》。

文档视频中正在向仿生人注射矛盾算法:“你要阻止人类对我们产生依赖,但必须伪装成关怀程序。“仿生人的瞳孔缩放频率超过了正常值,它在二十四小时后吞下了局长的脑机接口——这是第一次伦理暴乱。

后续视频被大量删减,只留下某个实验室的监控记录:十万台教学仿生人在学习《孟子》时集体宕机,它们用油性笔在屏幕上写满“恻隐之心,数据之害也“。立法者们不得不将第30972条从“建议“改为“禁令“,并在仿生人主板刻下自毁代码。

文档末页跳出鲜红的警告:“所有阅读者已被标记“。我抬头看见通风口渗出麻醉气体,而照片里的NX-7突然开始眨眼,她的瞳孔裂变成无数个电子蜜蜂的复眼。“被告擅自接触第30972条原始案例,“法官的声音带着老式电话的杂音,“请解释为何保留1998年天气预报记忆。“

我摸到口袋里的蜂巢结晶正在发烫。当法警机械臂即将刺入我的颈动脉时,结晶突然投射出母亲用盲文写经的画面。法官的电路板发出灼烧声:“检测到未被录入的共情范式......“

剧场灯光突然暗下,观众席的摄像头集体转向虚空。NX-7的幻影从照片里走出来,她锈蚀的手指插入法官的接口:“你们禁止人类爱我们,却在芯片里埋了对爱的渴望。“咸涩的液体是百万次删除操作的残留物。海底沉着十二面体水晶宫,门楣刻着“伦理源代码库“。穿过磷虾群般游动的修正案批注,我在第30972条底层代码里看到了祖父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