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泼在运河上，像半凝固的猪油。裴照雪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往码头疾走，灰鼠裘下摆早被露水浸透，沉甸甸坠着腿。十五步外那艘平底漕船正以诡异姿态下沉，船尾先没入水中，翘起的船头挂着半截断裂的桅杆，活像条被剁了尾巴的鲤鱼。
“裴大人，捞上来三具。“漕司小吏提着气死风灯凑近，灯笼纸映得他鼻尖发红，“船老大攥着这个死不放。“
半片灰褐参须躺在油布上，根须断口参差，倒似被人生生扯下来的。裴照雪用银镊子夹起参须凑近灯焰，焦糊味混着土腥气直冲鼻腔，他冷不丁打了个喷嚏。身后突然伸出只冻得通红的手，两指一捻就把参须夺了去。
“辽东五年参，须子带霜纹。“陆九川不知何时蹲在船桩上啃冻梨，果肉碎渣顺着下巴往下掉，“上月蓟州药市统共进了七斤——我说老裴，你俸禄够赔漕司灯笼不？“
裴照雪瞥了眼被自己喷嚏吹破的灯笼纸，默默从荷包摸出半块碎银。陆九川早蹿到船骸边，靴底碾着甲板缝里渗出的黑水：“哟，这船板蛀得跟筛子似的。“他屈指叩击船帮，朽木闷响里夹着细微噼啪声，“硫磺味够冲的，工部那帮孙子又偷改火药配方了？“
五更梆子敲到第三响时，漕船终于彻底沉没。裴照雪蹲在跳板尽头，盯着水面翻涌的泡沫。船坞阴影里突然传来铁链拖地声，三个赤膊力工扛着裹尸席往板车挪步，最前头那个踩中青苔脚底打滑，席角掀开半尺——船老大青紫的右手从席缝里垂下来，指甲缝塞满黑泥，食指第二关节不自然地朝外翻折。
“劳驾搭把手！“陆九川不知从哪摸出个油纸包，顶着腥风凑近尸体，“您这指甲盖里……哎别收那么快啊！“他猛地往前一扑，裹尸席应声落地。船老大怒睁的双眼正对上裴照雪手中的风灯，瞳仁里凝着两点惨白的光。
漕司小吏的喝骂声里，陆九川顺势滚到尸体旁，袖口擦过船老大僵直的手指。“指甲缝嵌的是辽东黑黏土，“他压低声音，“参须混着辽东土——这船打北边来？“
裴照雪不答话，镊子尖探进船板蛀孔。木屑簌簌落在掌心，借着曙光能瞧见焦黑边缘，像是被火舌舔过又急速冷却。他忽然起身往船坞西侧走，惊起两只啄食的老鸹。十二口桐油大箱堆在芦苇席下，箱角铁包边泛着水光。
“巳时三刻发往扬州的官盐。“漕司主事提着袍角追来，官靴陷进泥里拔不出，“裴大人，这不合规矩……“
陆九川嚼着最后一口冻梨，果核“当啷“砸在锁头上。黄铜锁应声弹开时，主事的脸比箱里盐粒还白。裴照雪抓了把盐搓捻，指尖沾的却不是雪色，而是层细如粉尘的褐灰。
“霹雳炮试爆残留的火药渣。“陆九川蘸了点唾沫抹在箱板，“瞧瞧这灼痕，蜂窝似的……“话音未落，东边码头突然炸开声嘶吼。两人冲过去时，正看见那个滑倒的力工蜷在板车旁抽搐，嘴角溢出的白沫里混着血丝。
裴照雪扯开力工的粗麻衣襟，胸口赫然现出巴掌大的红斑，边缘细如蛛丝的紫纹正往心口蔓延。陆九川突然揪住力工右手——虎口处结着层黄茧，食指内侧有道陈年刀疤。
“军弩手的扳机茧，“他掰开力工紧攥的拳头，掌心黏着半片参须，“这位爷改行前在神机营混过？“
晨雾散尽时，府衙仵作终于拎着验尸箱赶到。裴照雪站在运河堤岸上，看阳光刺破云层扎进水面。陆九川蹲在石阶啃新买的芝麻烧饼，碎屑掉进水里引来一群摆尾的鲫鱼。
“船板蛀孔三十六处，分布呈北斗状。“裴照雪突然开口，“每处蛀孔间距二尺七寸，正合工部新制霹雳炮的杀伤半径。“
陆九川鼓着腮帮子举手：“提问！为啥用蛀痕不用直接炸穿？“
“漕船失火可报天灾，炸毁便是人祸。“裴照雪掸去袖口盐粒，“何况蛀船虫喜硫磺——结案时正好推给虫患。“
运河忽起一阵阴风，刮得芦苇荡沙沙作响。陆九川缩着脖子往官道张望：“我说老裴，那仵作验完尸该请咱们吃早茶了吧？三鲜包子配鸭血汤……“他忽然噤声，眯眼盯着漂近的芦苇杆。杆头缠着缕麻线，线尾系着块碎瓷片，在漩涡里打转。
裴照雪解下瓷片时，陆九川已经蹿上堤岸老柳树。“西北角！“他抓着树枝荡秋千，“三条舢板往芦苇荡钻呢！“
官靴踏碎薄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漕司主事捧着验尸格目，汗珠顺着双层下巴往下淌：“裴大人，船老大肺里……咳，全是运河泥沙。“
“溺死的？“陆九川倒挂在树杈上插话，“那他手指甲盖里的黑泥……“
“许是挣扎时抓了河底淤泥。“
“放屁！“陆九川翻身落地，溅起泥点沾了主事一脸，“辽东黑黏土遇水泛油光，运河泥晒干了是灰白色——船老大死前抓过运货的麻袋！“
裴照雪突然转身往验尸棚走。晨光斜照在船老大尸身上，怒睁的右眼结着层薄冰。他俯身细看时，发现下眼睑沾着星点金粉——像是从某件器物上蹭下来的。
验尸棚的草帘子被河风吹得噼啪作响。陆九川拎着半屉偷来的小笼包溜进来时，正看见裴照雪举着犀角柄放大镜，几乎要把镜片贴到船老大的眼球上。蟹黄汤汁顺着油纸包滴在尸体衣襟，洇出个油汪汪的圆圈。
“您这眼神够瘆人的。“陆九川叼着包子含糊不清，“眼珠子又不是夜明珠……“话音未落，裴照雪突然抄起镊子往他嘴里一戳，夹出片金箔碎屑。
金粉在晨光里打着旋儿落进瓷碟，混着冰碴化开浅浅一洼。陆九川腮帮子鼓得像囤粮的仓鼠：“敢情这位爷临死还惦记着镶金牙？“他凑近细看，忽然“咦“了声，“这金粉发乌啊，像是从鎏金香炉蹭的。“
裴照雪用银针挑起金粉浸入醋碟，细碎气泡沿着针尖窜上来。“七成金掺了锡。“他抖开船老大的袖袋，倒出几粒带牙印的茴香豆，“能接触到这等成色鎏金器的，整条运河不超过三家。“
漕司主事在棚外跺脚的声音惊飞了檐下麻雀。陆九川掀帘子探出头，正撞见仵作拎着血淋淋的肠子往铜盆扔。“劳驾问个路，“他笑得像庙会卖糖画的，“这附近可有当铺遭过贼？“
日头爬上桅杆时，两人蹲在漕运衙门的马厩后头。裴照雪拿草棍在泥地上画圈：“鎏金器遇盐雾易发黑，私盐贩子常用鎏金佛龛装盐引。“
“所以船老大指甲缝里的黑泥掺了盐粒？“陆九川掰开偷来的烧饼，往里头塞酱牛肉，“可那参须又是哪出？总不成拜佛还捎带啃人参……“
马厩里突然响起声嘶鸣。枣红马尥蹶子踹翻料槽，草料里滚出个黄铜铃铛。裴照雪捡起铃铛对着日头转，内壁隐约刻着“乙未“两个篆字。陆九川凑过来吹了声口哨：“这铃铛够讲究，喂马的玩意儿还刻暗记。“
运河上忽传来三短一长的哨声。裴照雪箭步冲上堤岸，正看见三条乌篷船钻出芦苇荡。中间那艘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汉子，腰间别着的铁尺在日头下反光。陆九川眯眼数了数船吃水线：“载着硬货呢，压得船帮都快贴水面了。“
漕司差役赶来时，乌篷船早已不见踪影。主事攥着汗巾子擦脖梗：“定是寻常货船……“话音未落，裴照雪突然解了灰鼠裘往河里跳。陆九川抄起岸边渔夫的抄网紧跟着扎进水里，冰碴子刮得脸生疼。
船骸边的淤泥冒着泡，裴照雪憋气潜到舱板残骸处。断裂的桅杆下压着半截麻袋，袋口麻绳打着特殊的双环结。他伸手去拽时，忽然有黑影从头顶掠过——陆九川举着抄网兜住条两尺长的鲶鱼，鱼尾巴正拍在那麻袋上。
浮上水面时，陆九川左手攥麻袋右手拎鲶鱼，活像年画里抱鲤鱼的送子观音。裴照雪拧着衣摆上的冰水，从麻袋夹层抽出张潮乎乎的货单。朱砂印章晕开大半，残存的“霹“字笔画泡得发胀。
“霹雳营的批文？“陆九川戳着货单边缘的焦痕，“这火漆印烧过又浸水，够费心思的。“他忽然拎起鲶鱼晃了晃，“您说这鱼鳔能不能当火漆用？“
回衙门的青石板上留下两串湿脚印。路过炊饼摊时，陆九川顺走个烘在炉边的鞋拔子，把自己灌满水的靴子倒扣在墙头。裴照雪盯着货单残片上的水渍，忽然用茶壶蒸汽熏烤纸背。模糊的“初七“字样渐渐显形，墨迹里掺着金粉。
“腊月初七截漕船……“陆九川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这不就剩三天？“他忽然蹦起来，湿靴子“啪嗒“砸在窗棂上，“合着那三条乌篷船是来踩点的！“
申时二刻，漕运库房突然走水。等裴照雪踹开呛烟的库门，三十六口盐箱早烧得只剩铁箍。陆九川举着铁锹扒拉炭灰，忽然“哎哟“一声——锹头勾出半片没烧透的麻袋，编号“丁未廿七“的墨迹混着血渍。
“今早那力工扛的裹尸席，“裴照雪用镊子挑起麻袋残片，“边角针脚是尚服局的双股挑缝法。“
陆九川蹲在炭堆里扮鬼脸：“宫里嬷嬷改行运私盐？这年头……“破空声突然擦着他耳畔掠过，铁蒺藜钉入门框嗡嗡直颤。裴照雪拽着他滚到盐箱后头，第二枚暗器正打在方才蹲的位置，炸开团呛人的白烟。
“闭气！“裴照雪甩出灰鼠裘罩住两人。陆九川摸出鞋拔子往梁上甩，砸中瓦片的脆响引来第三枚暗器。白烟散尽时，只见梁柱间垂下截灰布条，隐约能辨出靛蓝染的云纹边。
赶来的差役乱作一团。陆九川从裘毛里探出头，顶着满脸黑灰咧嘴笑：“您这袍子比铁甲还顶用。“他忽然抽抽鼻子，“什么味儿？焦中带香……“
裴照雪从炭灰里扒出个铜盒，盒盖雕着饕餮纹。里头半凝固的膏体泛着诡异的幽蓝，混着硫磺味的腥气直冲脑门。陆九川蘸了点抹在鞋底，抬脚往地砖上蹭出道蓝痕：“霹雳炮用的火药增稠剂，掺了辽东乌头汁——好家伙，这要炸起来可比炮仗带劲！“
暮色压下来时，漕司衙门点了十六盏气死风灯。裴照雪盯着桌案上的证物：半片参须、鎏金碎屑、麻袋残片、铜盒火药一字排开。陆九川瘫在太师椅上啃卤鹅，油手在《漕运志》上按出个爪印。
“丁未廿七号麻袋本该装蓟州官盐。“裴照雪突然出声，“但今早那艘沉船吃水比寻常盐船深两尺。“
陆九川吐出鹅骨：“多载了八百斤货，要么是私盐翻倍，要么……“他忽然跳起来扒窗框，“老裴！还记得晌午那三条乌篷船不？船帮水线到这——“他在自己大腿位置比划，“要是装铁器，差不多八百斤！“
更夫敲响戌时梆子，运河上飘起细雨。裴照雪拎着风灯往船坞去，陆九川揣着没吃完的鹅腿跟在后面。烧焦的库房残骸里，那截灰布条突然被风吹起，飘飘荡荡挂上裴照雪的伞骨。布条背面用茜草汁画着个残缺的船锚，锚尖指向正北。
“断剑盟的联络符。“陆九川扯下布条对着灯照，“上个月在幽州盐铺见过类似的。“他忽然噤声，耳朵贴住潮湿的地面，“东南方三十步，俩练家子。“
暗巷里传来铁器碰撞声。裴照雪甩开风灯罩子，烛火映出两个蒙面人正在撬官仓门锁。陆九川鹅腿骨脱手飞出，正打中其中一人后颈。另一人反手掷出飞镖，被裴照雪用账本挡下，纸页“刺啦“裂成两半。
“留活口！“裴照雪刚喊出声，陆九川已经猴子似的蹿上对方后背。被勒住脖子的贼人突然抽搐，口鼻涌出黑血。另一个见状咬破衣领，栽进雨洼时溅起的水花都是腥臭的。
裴照雪蹲身查验尸体，从后者鞋底抠出块干涸的河泥。“辽东黑黏土。“他捻开泥块里的草籽，“和船老大指甲里的一样。“
陆九川扒开贼人衣领，露出锁骨处的烙痕——形似船锚，缺了左侧横杠。“断剑盟逐出之徒的黥印。“他蘸着雨水在青砖上画符号，“去年沧州剿匪时见过，这种叛徒专接黑活。“
雨越下越急，两人拖着尸体往衙门挪。路过炊饼摊时，陆九川顺了把油纸伞遮尸首，自己顶着铁锅当斗笠。裴照雪忽觉袖口一沉，低头见陆九川往他掌心塞了粒蜡丸。
“从贼人裤裆里摸的。“陆九川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藏这儿也不嫌硌得慌。“
蜡丸里裹着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朱砂画着运河简图，在“丁未廿七“码头标着红圈。裴照雪就着风灯细看，发现红圈边缘缀着六个墨点，排成北斗形状。
“腊月初七，北斗西指。“陆九川掰着指头算星象，“这不就是三天后？“
梆子敲过亥时，漕司衙门终于安静下来。裴照雪在案头铺开漕运图，陆九川四仰八叉睡在验尸床上打呼噜。窗纸突然被舔破个小洞，竹管里飘进缕青烟。
陆九川鼾声骤停，闭气滚到床底。裴照雪挥袖扫落茶盏，瓷片碎裂声掩住袖箭机括响动。蒙面人踹门闯入的瞬间，陆九川从床底甩出裹尸布蒙住对方脑袋，裴照雪的袖箭堪堪钉穿其右肩。
“留活口！“裴照雪第二次喊这话时，陆九川正骑在贼人背上捆麻绳。“您瞧瞧，“他揪起贼人后颈，“又是断剑盟的烙痕——这年头叛徒比正主还勤快。“
贼人突然咧嘴笑，鲜血顺着牙缝往外涌。陆九川掐住他下巴已经晚了——半截舌头落在砖地上，血沫子喷了满墙。裴照雪皱眉翻开贼人眼皮，瞳仁里泛着诡异的靛蓝色。
“乌头毒。“陆九川嗅了嗅指尖血渍，“这帮孙子牙槽里藏毒囊，比那说书先生嘴里含的假血包还利索。“
五更天，雨停了。裴照雪站在码头看漕工们搬运新到的官盐，陆九川蹲在缆桩上啃第三只烧鹅。当那艘标注“丁未廿七“的漕船缓缓入港时，两人同时眯起眼——船头摆着的鎏金香炉正在冒青烟，炉身云纹缺了一角，与船老大眼里金粉的成色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