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岭的北风卷着盐粒抽打人脸,陆九川缩在驴车草垛里,枣红棉袍裹了三层仍止不住打颤。他摸出冻梨核往车辕上一磕,酸汁滴在铁皮包角处滋滋冒泡:“老裴,这车板夹层灌了铅吧?颠得我后槽牙都要飞了!”裴照雪没应声,灰鼠裘领口掩着半张苍白的脸,指尖正摩挲盐车底板——那道被酸液蚀穿的裂痕里,赤铁矿砂正随颠簸簌簌漏出,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血线。
驴车忽然急刹。陆九川脑门撞上盐包,腌萝卜干从袖袋里蹦出来,滚进道旁积雪堆成个小丘。车夫哆嗦着指向崖壁:“二位爷,前头、前头下铁雨了!”抬眼望去,嶙峋山石间迸溅着青蓝火星,指甲盖大的铁蒺藜暴雨般倾泻,打得盐车顶棚噼啪作响。
“趴下!”裴照雪拽住陆九川滚落车底。一枚铁蒺藜擦着灰鼠裘钉入盐包,硫磺味混着咸腥气冲得人鼻腔发痒。陆九川摸出腌菜坛子顶在头上,酸液顺着坛口淌下,蚀得铁蒺藜腾起靛蓝毒烟。“这他娘是打铁还是放烟花?”他吼着甩出冻梨核,核尖正卡住滚到脚边的铁球机关——十二根淬毒铁刺猛地炸开,将盐车扎成刺猬。
裴照雪银链卷住崖壁枯藤,借力荡向铁蒺藜源头。灰鼠裘扫过岩缝时带起一溜火星,露出半截靛蓝引线,正与火中莲机关的制式相同。陆九川在车底摸爬,忽觉掌心刺痛——积雪下埋着块带血的马蹄铁,蹄印纹路竟与驿站焦尸怀中的完全一致。
“逮着了!”他抠出马蹄铁正要显摆,山壁突然崩裂。成筐的铁蒺藜顺着斜坡滚落,锋刃刮擦盐车迸出刺目火花。裴照雪凌空甩出银链缠住陆九川腰带,拽着他贴壁悬空时,驴车已被铁雨砸成筛子,腌菜坛碎片混着盐粒漫天飞溅。
陆九川蹬着岩缝稳住身形,冻梨核往机关枢纽一捅:“这玩意比户部账本还难啃!”齿轮卡死的闷响中,铁蒺藜暴雨骤歇,露出山腰处黑黢黢的矿洞。裴照雪咳着展开灰鼠裘,补丁缺口漏进的日光正照在洞壁——二十年前镇北侯府的虎头徽记赫然在目,铁铸浮雕已被硫磺蚀得面目全非。
矿洞深处传来金铁交击声。陆九川摸出火折子照亮,靴底踩中的却不是矿砂,而是整块青石板——纹路竟与户部库房的地砖一模一样。裴照雪鹤嘴镊夹起石板缝里的靛蓝结晶,遇风即燃的硫磺火苗里,忽现半枚带倒刺的铁莲花瓣,瓣尖刻着“腊月初七”的蝇头小楷。
“这莲花瓣要是能泡酒,够醉倒一头熊!”陆九川用酱瓜皮裹着铁瓣拔出,瓜皮上的盐粒遇热析出晶簇,在火光中拼出工部火器局的暗纹。裴照雪忽然按住他肩头,银链甩向洞顶垂落的铁索——索环相撞的铮鸣惊起成群蝙蝠,黑压压的翼影里忽现寒光,十二柄淬毒袖箭贴着头皮掠过,钉入石壁时腾起靛蓝毒雾。
陆九川贴着洞壁挪步,枣红袍子扫落积灰的账册堆。他踹开霉烂的册页,露出底下铁箱——锁眼被硫磺锈死,冻梨核捅进去的瞬间,箱盖砰然弹开。整箱带倒刺的铁蒺藜滚落,每枚尖刺上都黏着干涸的血迹。“好家伙,这玩意扎脚可比老太太的锥子疼!”他抄起铁蒺藜当飞镖掷向暗处,惨叫声中,三个黑衣人从钟乳石后跌出,腕间银镯刻着太后宫里的莲花纹。
裴照雪灰鼠裘卷住最后一人咽喉,掀开面罩却是熟脸——户部失踪的主事嘴角溢着靛蓝毒血,手中攥着半截引信,硫磺味与灰鼠裘补丁的松烟线头如出一辙。陆九川蹲身扒开主事衣襟,胸口赫然烙着“乙未”焦痕:“您老这是跟灶王爷拜了把子?”
矿洞忽然震颤。铁索绞盘吱呀转动,成吨的铁砂从头顶闸口倾泻。裴照雪拽着陆九川滚向侧洞,铁砂洪流擦着袍角掠过,在青石板上蚀出蜂窝状的孔洞。陆九川吐出嘴里的铁渣,冻梨核往闸门机关一卡:“这机关要是早拿来磨豆腐,幽州百姓能省多少驴!”
火光忽明忽暗。裴照雪借着铁砂溅落的火星,瞥见洞壁暗格里的铁匣——匣面阴刻着镇北侯府虎头徽,锁孔形制竟与灰鼠裘补丁的鱼符拓片完全吻合。陆九川嚼着最后的腌萝卜干,含糊道:“这锁眼瞧着比太后娘娘的心眼还窄......”
陆九川的冻梨核卡在锁孔里纹丝不动,腌萝卜干的碎渣簌簌落进锁眼。裴照雪咳着扯下灰鼠裘补丁,鱼符拓片嵌入锁孔的刹那,铁匣“咔嗒”弹开,硫磺粉尘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整摞染血的军械账册摞在匣底,每页朱批都盖着镇北侯的虎头印,墨迹间黏着靛蓝结晶。
“这账本比茅坑石头还腌入味了!”陆九川捏着鼻子翻页,冻梨核忽然戳中某行小字,“万历七年腊月初七,鬼哭岭矿洞运铁三千斤……这不正是镇北侯掉脑袋那年?”话音未落,洞顶铁索绞盘轰然转动,成桶的火油顺着岩缝浇下,硫磺火苗顺着油渍窜成火蛇。
裴照雪扯过盐袋往火中一掷,爆燃的盐粒炸开缺口。陆九川顶着腌菜坛子冲进火幕,坛中酸液泼向铁索机关,蚀断的锁链如巨蟒垂落,将藏身暗处的黑衣人拍在石壁上。那人腰间的鎏金鱼符滚到裴照雪脚边,符面暗纹竟与太后宫女的银镯严丝合缝。
“周珩这老狐狸,鱼符多得能开杂货铺了!”陆九川踩着黑衣人后背,从他发髻里抠出蜡丸。蜡壳遇热融化,靛蓝密信显形为工部与户部的走私账目,末尾朱批赫然是皇帝私印。裴照雪灰鼠裘扫开烈焰,银链卷住洞顶垂落的铁莲台——莲心机关匣里塞着半截带血箭头,与二十年前射入镇北侯心口的残簇完全一致。
矿洞深处传来机括闷响。陆九川推着盐车当盾牌,车轮碾过满地铁蒺藜迸出火星:“老裴,这趟要是能活着出去,你得赔我件新袍子!”盐车撞上矿脉岩壁的瞬间,整面山石如门扉洞开,阴风裹着腐臭味涌出——成堆的白骨摞成小山,每具尸骸的腕骨都套着工部匠户的铜环。
裴照雪银簪挑起铜环,环内刻着的编号正是户部失踪匠户名录上的红圈标记。陆九川扒拉着尸堆,忽然拎起半幅残破军旗:“这料子眼熟啊!跟你那灰鼠裘补丁的针脚一个德行!”旗面焦黑的虎头徽下,辽东铁矿的赤砂正随阴风飘散,在火把光中凝成“乙未”字样。
洞外忽传来马蹄疾响。周珩的皂靴踏过尸骸,鎏金鱼符扫过军旗残片:“裴大人可算明白,当年镇北侯为何非死不可?”他指尖弹起枚铁蒺藜,刃面映出裴照雪苍白的脸,“这鬼哭岭炼的不是铁,是改朝换代的火种。”
陆九川突然蹿上钟乳石,枣红袍子扫落积灰的账箱。冻梨核砸向岩壁某处凸起,机关枢纽崩裂的刹那,整座矿洞地动山摇。硫磺火泉从地缝喷涌,裹着铁砂的毒焰将尸骸烧成靛蓝鬼火。裴照雪拽着周珩后领疾退,灰鼠裘扫过火泉时燎出焦痕,露出补丁夹层里藏的微雕矿图——鬼哭岭深处标着处血红的叉,正是先帝批红的“天字十九号”密档所在。
“抓稳了!”陆九川推着铁轨矿车撞破石壁。车厢在倾斜的轨道上疯狂颠簸,腌菜坛碎片如暗器四射。裴照雪咳出的毒血溅在账册上,靛蓝液体遇铁锈显形,竟是镇北侯亲笔的绝命书:“腊月初七,鬼哭岭铁矿实为帝炼长生鼎……”
矿车冲进地下暗河的瞬间,周珩突然甩出鎏金鱼符。符面嵌入河床机关,升起的铁闸挡住激流。陆九川湿漉漉地趴在矿车上,冻梨核往闸门一敲:“这破铁门比幽州衙门的良心还厚!”酸液蚀穿的孔洞中,赫然露出整墙的青铜鼎——鼎身阴刻着前朝星图,鼎足缠着镇北侯府的断剑旗。
裴照雪抚过鼎耳处的虎头徽,银簪撬开暗格。滚落的丹丸遇水即爆,靛蓝毒雾中浮现出皇帝年轻时的画像,画轴材质正是灰鼠裘的底料。陆九川用酱瓜皮裹着丹丸残渣,咂嘴道:“这长生药要是真的,御膳房早改炼丹炉了!”
晨光从矿洞裂缝漏进来时,裴照雪瘫坐在鼎旁。灰鼠裘补丁彻底崩线,鱼符拓片在掌心碎成齑粉。二十年前的雪夜血案与眼前丹鼎重叠,他忽然剧烈咳嗽,帕子接住的毒血已呈墨蓝色。陆九川嚼着最后的腌萝卜,冻梨核往鼎身一敲:“这玩意熔了打把菜刀,切酱肉肯定利索!”
周珩的皂靴碾过满地丹丸碎屑,笑声在矿洞中回荡如夜枭:“裴大人现在可知,为何太后非保你不可?”他甩袖离去时,铁闸轰然闭合,暗河水位开始暴涨。陆九川踹开侧壁腐木,露出条隐秘矿道——石阶上的新鲜马蹄印泛着硫磺光泽,径直通向皇陵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