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合时，锡兰山的海风裹着沉水香的馥郁，将最后一抹晚霞揉碎成金箔，洒在佛牙寺的白玉阶前。海生赤足踏过温润的阶石，足底传来的暖意竟似被日头晒透的琥珀，每一步都惊起细碎的萤火——原是阶缝间嵌着的夜光贝母碎壳，在暮色中流转出孔雀翎羽般的幽蓝。他仰头望去，九层佛塔的鎏金尖顶刺破靛青色的天幕，塔檐垂落的铜铃无风自吟，铃声清越如碎冰坠入琉璃盏，那群朱鹮赤红羽翼掠过塔身浮雕的飞天乐伎，翅尖扫过箜篌银弦，荡开一串涟漪般的梵音。
郑和的玄色披风被晚风掀起，露出内衬的麒麟纹暗绣。他手持永乐帝亲赐的鎏金匮，步履沉缓如丈量山河。金匮镂空的云雷纹间渗出龙涎香的青烟，与佛寺檐角垂挂的素馨花串纠缠成缕，氤氲出半空中一道流动的香桥。海生紧随其后，见玉阶尽头立着锡兰山住持摩诃菩提，老僧的赭红袈裟竟用南海鲛绡织就，月光穿透时泛起珍珠母光泽，衣摆处金线绣的“卍”字纹随步伐明灭，恍若踏着星轨而来的世尊。
“萨度！萨度！”
僧众合掌齐诵祝祷，腕间沉香念珠碰撞出雨打芭蕉的轻响。海生被这异域的庄严摄住心神，恍惚间又闻童年刺桐港的晨钟——父亲曾带他跪拜天妃宫，香火缭绕中，那尊鎏金妈祖像的眉眼竟与眼前佛像微妙相似。
供奉仪式宛如一场无声的幻舞。郑和躬身将金匮置于莲花座，匣盖开启的刹那，内里嵌着的七宝琉璃佛牙迸射虹光，将整座大殿映成剔透的水晶宫。海生瞥见琉璃光影中浮动的经文——竟是《楞严经》的梵文密咒，字迹与父亲遗留海图边缘的朱砂批注如出一辙。他下意识抚向怀中青铜罗盘，却触到集市上购得的椰雕小猴。那顽猴捧着一枚裂开的槟榔，雕工稚拙得令他发笑，此刻竟莫名泛着暖意。
“三十年前，有位汉地居士在此抄经百日。”摩诃菩提忽然开口，枯枝般的手指掠过经卷。海生顺他目光望去，见贝叶经文边缘蜷曲着一行小楷，笔锋遒劲如劈浪的桅杆：“海天无涯，唯星可渡。”落款处钤着一枚模糊的印痕，形似月牙。
“那居士可曾留下名号？”郑和嗓音沉静，手中转动的犀角杯却滞了一瞬。
老僧微笑摇头，袈裟拂过殿角的青铜香炉，炉内沉香的灰烬忽而腾起，在空中凝成一只振翅的迦陵频伽。神鸟的幻影掠过海生肩头，羽梢扫过他锁骨下的赤红胎记，竟激得怀中罗盘微微一颤。他慌忙按住暗格，却见住持的目光已飘向塔外——
月色正为寺院镀上一层银霜。庭院中央的菩提树冠如巨伞张开，气根垂落成帘，帘后隐约可见一方青石案，案上镇纸是半枚砗磲贝壳。海生凑近细看，见贝壳边缘刻着细若蚊足的汉字：“南行三千里，有岛如月环。”字迹与贝叶经文上的题跋同源，墨色已沁入砗磲肌理，仿佛与这异域佛寺共生千年。
“小施主，可愿一试‘月光墨’？”
一名沙弥捧来蕉叶卷成的筒盏，露水在叶脉间滚成晶珠。海生蘸笔挥毫，墨汁触到贝叶的刹那竟泛起星辉——原是混入了碾碎的夜光珊瑚粉。他誊写《心经》末句时，笔尖忽被某种引力牵向右侧，贝叶空白处自行浮现出一艘宝船轮廓，帆面麒麟纹在月光中游弋如活物。
“这是……麒麟号？”海生惊呼。
沙弥合掌轻笑：“师父说，佛法如海，能映出众生心相。”话音未落，那画中宝船竟随着海生心跳的频率轻轻摇晃，甲板上跃出几尾发光鱼，鱼身鳞片拼成“旧港”二字，转瞬又散作星尘。
夜色渐深时，海生借口更衣溜出经堂。他提着龟甲风灯穿过回廊，灯影扫过处，壁画上的飞天乐伎仿佛活了过来——琵琶弦上淌出锡兰山民谣，鼓面跃动着郑和船队初泊港时的盛景。行至后庭，忽见一片椰林掩映的荷塘，莲叶大如舟楫，托着未绽的绯红花苞，如少女含羞的唇。
“噗通！”
一枚金丸破空入水，惊碎满塘月影。海生循声望去，见树梢蹲着个戴金耳环的锡兰少年，正用弹弓瞄准池鱼。少年赤膊上的刺青是缠绕的椰树与海蛇，腰间却悬着枚景泰蓝鼻烟壶——那壶盖的龙纹竟与麒麟号船首像一模一样！
“这壶从何得来？”海生用刚学的僧伽罗语夹杂手势比划。
少年狡黠一笑，跃下树杈，从沙地挖出一只陶罐。罐内满是异国钱币：波斯银币嵌着孔雀石目，爪哇铜钱铸成海螺形状，最底下竟压着半块永乐通宝。他指向北方群山，模仿商贾捋须的动作：“二十年前，穿丝绸的客人用这壶换了三篓肉桂！”
海生心头一动，还欲追问，忽闻佛塔传来浑厚钟声。少年如受惊的叶猴般窜入椰林，只留鼻烟壶在沙地上泛着幽光。他拾起细看，壶底残留的茶渍竟与昨日郑和赏赐的武夷岩茶同香……
归船时，海生将鼻烟壶藏入罗盘暗格。途经港口，见篝火旁锡兰少女正跳“月光舞”，赤足踏着潮汐节拍，贝壳腰链与脚镯叮咚合鸣。他学着舞姿转了一圈，险些撞翻卖椰浆饭的摊子，却惹得众人哄笑。卖饭老妪塞给他一包蕉叶裹的甜糕，内馅是混着棕榈糖的椰丝，甜香令他想起刺桐港的桂花糖藕——异乡的月色，竟也带着故土的滋味。
是夜，他伏在舱房木案前，将贝叶经文上的星船图临摹入航海日志。窗外飘来一阵异域笛声，清越如鸥鸟掠过浪尖。这笛音似在回应金陵城的更鼓，又像催促他探寻更南方的海疆。海生咬了口椰丝糕，笔尖无意识地在“旧港”旁画了只捧槟榔的猴——就像锡兰山的一切，陌生却鲜活，如同青铜罗盘上新镀的星辉。
月光穿过舷窗，将他的影子投在舱壁上，与三十年前那位无名居士的残影悄然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