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梧桐

我在树边寻了处空地躺下。枕着头,怔怔望着秋日里澄澈的天空。天有些冷了,我紧了紧衣服。往年这时候,城里的梧桐大都落了叶。巴黎大街小巷的地上无不覆上那五角形的叶片,以致四立的梧桐显得光秃而萧瑟了。我眼前的这棵也不例外,高大的树干,由下而上蔓延至梢尖,苍白是唯一的色调。它看起来像是什么庞大生物遗留在世间的骸骨,而那张狂肆意,自由伸展的枝干,则如同骨骼上生出的异物,扰乱了原本美丽的风景。树下没有梧桐叶,只有几段仍未离去的枯枝,丧钟似的敲打着巨兽的残躯。它大约是死了吧。

我倒是还记得第一次见它时的样子,郁郁葱葱,与之一起的还有他。我那时还小,但依稀记得他是个年轻人,也许是因为他的胡子刮的挺干净吧。总之……罢了。我记得他斜依着树,戴着鸭舌帽,叼着烟斗,却仍用一只手扶着。见我来了,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便招呼我,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甘草绳,询问我是否愿意陪他聊会儿天,我答应了。

我们坐在树荫下,吃着他的甘草绳。他把烟斗放在一边,含着甘草绳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具体都说些什么我已经忘了,只记得他说,他们处死了那个卖了国的路易十六。他说,兄弟罗伯斯庇尔杀死了他的兄弟。他说,断头台的铡刀像蒸汽机一般日夜不息……

我们吃光了甘草绳,他说着说着,起了身,叼起烟斗向我致意,临走前给了我三法郎。我没拒绝,只觉得这人阔气。他微笑,又朝我挥了挥手,我应了他,泛黄的梧桐叶轻飘飘的落在头上。

我不久便又看见了他,在城中的广场。母亲总不让我去那儿,但谁又拦得住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呢?我寻了个机会跑了去。他就在那儿,但不在人群里,在那断头台上。

他似是看到了我,冲我眨眨眼,然后是长久的苦笑。那笑容像在说:“兄弟罗伯斯庇尔杀死了其他兄弟,现在,轮到我了。”

他冲我喊话,在嘈杂的广场上,却叫人什么也听不见,但我看清那口型了:“喂,小鬼,别看。”

我不听,站在原地,看他人头落地,血染长街。不,不能用“染”,那地上早就是一片殷红了。

那之后,我在很长时间内几乎都将他忘了。直到罗伯斯庇尔,他的兄弟罗伯斯庇尔在那同一架断头台上掉了脑袋,我这才时不时回我们相遇的那棵梧桐树下坐坐,以便回忆回忆他活着时的音容笑貌。不过日子久了,印象也就淡了,好在我也大了,也看惯生死了。

那时我已有了个要好的朋友,是牧师的儿子。卷毛,栗色头发,脸上生着雀斑,说话总是结结巴巴的。我们那时一起学手艺,他便成日的与我唠叨。我记得他应该挺讨厌当政的政客、将军们的,一有空便说那些人的不是。不过自从一个叫拿破仑.波拿巴的家伙上台后,他似乎就把他曾言之凿凿的坏话都抛之脑后了。他几乎成了那个拿破仑的信徒,狂热,快活,与法兰西千千万万的有志者一般,为了波拿巴这个姓氏而疯狂。

伟大的波拿巴在崇拜者的欢呼声中夺过主教手中的皇冠,他成为人世间最高贵的那一批人了,法兰西的皇帝,法兰西人民共同的皇帝。我的好友自然是快乐的,每当说起那些他从市井中听到的不知真假的皇帝的事迹,便会眉飞色舞,以致忘了手头的工作,非得师傅骂上两句才能悻悻地闭上嘴。

那天上完工,我们照例去梧桐树那儿放空。夏天,太阳落得晚,让我得以看到了夕阳下的梧桐。火烧云映得满地红光,盛夏的梧桐仿佛尽入了秋,红叶荡漾,火树流光。他也在那余晖的映照下红光满面,那几点雀斑也显得似有似无了。他退开几步,咧嘴笑。他说他要去参军了。我不置可否,这本就是个必然的结果。我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呢,笑着冲我挥手告别,要我给他的牧师老爹带个话,而我到头来只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便没了声响。

他成了光荣的法兰西士兵。我呢,继续老实地上工,不过那满天乱飞的帝师传说终归与我也有了联系。每天下了工,我便到梧桐树附近的小贩那儿买份报纸,或坐或躺,歪在树下,仔细瞧瞧我们英勇的法兰西将士,又战胜了哪些敢列阵于帝师前的不自量力的敌人。久而久之,这也成了一件乐事,世上大概少有比看见曾经的侵略者如今俯首谦卑更叫人快活的事儿了。

我有时也不买晚报,不过这样的机会很少,得等他给我寄信。半月一封,洋洋洒洒几面纸,字写得与他说的话一般磕巴,好在能让我看明白。他说,我们的炮火势不可当,炸得荒唐可笑的奥地利人落荒而逃。他说,我们的龙骑兵骁勇善战,打得落井下石的普鲁士人哭爹喊娘。他还说,知恩图报的波兰人忠诚无限,为了皇帝的征途立下汗马功劳……

“……我要跟皇帝去征服俄国了,那儿很远,短时间里可能没法再给你写信了,见谅,回来的时候我会给你带红肠和伏特加,替我向老爹问好。”

最后一封信的结尾,他是这么写的。我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信,而红肠和伏特加似乎只是成了他随口的玩笑,不会兑现。我也许是知道他的结局了,被打死,被冻死,还是染上伤寒?对于一具横死在荒野里的冻尸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已经不重要了,皇帝在滑铁卢失去了一切,昔日的阴影,重回巴黎……这已经不重要了。

报童不停吆喝,臂弯中的报纸却不见减少,他不管,仍是叫卖。我抬手挡住眼,希冀着萧萧的秋风失去寒意,只是一试,结果是不出意外的徒劳。寒意随风灌入衣领,冷冽得叫人提了提心神。

梧桐树下,我又想起他们了,无论是死在断头台下的他,还是倒在俄国风雪中的他。我为什么会回想他们呢?是他的头颅跟刑场上的千百颗脑袋与众不同,还是他冻僵的尸体比遍野的横尸更具特色?

他们是为你而死的吗?法兰西!

他们死得其所了吗?法兰西!

还会有人替你挺身赴死吗?法兰西!

“嗨,来份报纸!”我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