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铜回响

1988年7月,江西瑞昌夏畈镇。

雷声在九岭山脉间翻滚,雨帘将铜岭矿场的探照灯切割成碎片。十二岁的王铭泽蜷缩在工棚铁架床上,潮湿的霉味混着柴油机轰鸣往他鼻腔里钻。远处矿洞口飘来断断续续的江西采茶调,那是父亲王建军在值夜班时惯常哼的小曲。

小泽,把防水布压紧!“隔壁床的赵叔突然翻身坐起。工棚顶棚的油毡在暴雨冲击下剧烈起伏,一道闪电劈亮贴在墙上的《矿山安全守则》,第四条“禁止在雷雨天气作业“的红字正在往下淌水。王铭泽刚要伸手去拽床底的麻绳,整座山体突然发出沉闷的轰鸣。挂在门后的铝制饭盒叮当作响,地面像被巨人掀起的毯子般抖动起来。他看见赵叔的搪瓷缸从桌上弹起,褐色的茶水在空中凝成诡异的球状。塌方!赵叔的吼声和第二次震动同时抵达。

男孩撞开吱呀作响的铁门时,雨滴打在身上竟有碎石般的痛感。矿洞口腾起的烟尘在雨中凝成黄褐色雾团,他看见十几道摇晃的手电光柱正刺破雨幕,此起彼伏的呼号声被雷声碾得粉碎。建军哥还在三号竖井!“浑身泥浆的爆破手老吴踉跄着栽进泥坑,安全帽上的矿灯在积水里映出扭曲的光斑,“那个新开的探矿巷道...全是青铜器...“

王铭泽抓起沾满机油的帆布雨衣冲进雨幕。胶鞋踩过散落的雷管包装箱,黏稠的泥浆里浮着半张《江西日报》,头版标题“铜岭商周矿冶遗址考古新发现“正在他脚下支离破碎。

矿道深处

应急灯在塌陷的巷道里投下蛛网般的阴影。王铭泽贴着渗水的岩壁挪动,安全帽不断磕碰到倒悬的钟乳石。父亲那件印着“安全生产标兵“的工装就卡在前方裂缝里,袖口处的青铜绿锈正在昏暗中泛着幽光。爸!他的呼喊在曲折的矿道里撞出层层回音。某种类似编钟的金属震颤突然从地底传来,岩壁上百年凝结的钙化物簌簌掉落。男孩的手电光束扫过半嵌在岩层中的青铜构件——那是根三米见方的矿井立柱,表面密布着鱼鳞状纹路,每片鳞甲中央都嵌着指甲盖大小的绿松石。别碰!父亲嘶哑的吼声从斜下方传来。王铭泽转身时手电筒脱手飞出,旋转的光圈里映出个骇人的青铜面具,空洞的眼窝正对着他脖颈的位置。冰凉的手掌突然捂住他的口鼻。父亲身上带着浓重的硫磺味,工装右袖被撕开半截,裸露的小臂上爬满蚯蚓状的青紫色血管。“闭气!快走!“男人将个冰凉的金属物件塞进儿子裤兜,推着他往透风井方向移动。

巷道深处传来黏腻的蠕动声。王铭泽的余光瞥见岩缝中渗出墨绿色液体,滴落在父亲的安全靴上腾起缕缕白烟。更恐怖的是那些挂在支撑架上的矿工,他们的皮肤正在应急灯下泛起青铜光泽,张大的嘴里不断涌出带着金属碎屑的血沫。

王建军突然将儿子按倒在积水中。墨绿色雾气从他们头顶飘过,沾到水洼立即发出油炸般的声响。男人从工具袋抓出把石灰粉洒向身后,雾气中顿时浮现出数十个挣扎的人形轮廓。记住,往有铜锈味的地方跑。“父亲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的嘶哑,他的瞳孔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青芒,“王家祖传的...

爆炸的冲击波打断了最后的嘱托。王铭泽被气浪掀进通风井竖梯,最后一瞥看见父亲举着凿岩机冲向沸腾的绿雾,工装后背隐约露出个饕餮纹刺青。在他坠入黑暗前,裤兜里那个青铜凿上的甲骨文突然变得滚烫。

三天后的清晨,王铭泽在镇卫生所醒来。窗外飘着招魂幡的灰烬,法医正给盖着白布的遗体拍照。他摸出那枚青铜凿,晨光中看清了刃口处的铭文——两个交叠的甲骨文“王“字,正是爷爷民国时期盗墓团伙的标记。病房门突然被推开,穿中山装的男人在登记簿上写下“文物保护局“。当他的手指掠过青铜凿时,王铭泽注意到那人小指戴着枚玉韘,内侧刻着与父亲刺青相同的饕餮纹。

小朋友,这个危险品叔叔先帮你保管。“男人的笑容像刷了清漆的棺材板,“你爸爸违规开采文物的事...话音未落,走廊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王铭泽从窗口望见赵叔仰面躺在血泊中,后脑插着半截青铜箭簇,瞳孔扩散的眼里映出病房天花板——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串湿漉漉的泥脚印,正朝着病床蜿蜒而来。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王铭泽看着中山装男人逼近的手掌,指节处泛着青铜器包浆般的暗青色。病房顶灯突然闪烁,那些泥脚印在明暗交替间显露出清晰的纹路——是商代青铜觚上常见的云雷纹。

小心头顶!“走廊传来清冽的女声。

玉韘男人猛然缩手,一柄洛阳铲擦着他的指尖钉入床头柜。王铭泽趁机滚下病床,青铜凿划破掌心,鲜血滴在瓷砖上竟发出灼烧硫磺的声响。他抬头看见个扎马尾的少女跨在窗台上,帆布工装裤沾满红土,腰间皮套里插着三棱分土刺。

林素心!文物保护局在编人员。“少女甩出证件时,手腕上的青铜铃铛串叮咚作响,“不想变成青铜俑就跟我走!中山装男人突然发出金属摩擦般的冷笑。他的瞳孔缩成两道竖线,脖颈皮肤下凸起蚯蚓状的硬物。王铭泽看见他中山装第三颗纽扣崩开,露出胸口的饕餮纹刺青——与父亲背上的一模一样,只是多了对角。林素心扬手撒出把朱砂,红雾中响起油炸活物的吱吱声。男人在惨叫中撕开人皮,露出青灰色的金属骨架,关节处滴落着墨绿色黏液。王铭泽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青铜凿在他掌心发烫,那些甲骨文竟如活物般钻入伤口。快走!这是西周傀戏术!“林素心拽着他撞开安全门。身后传来骨骼重组般的咔嗒声,十七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正从停尸房鱼贯而出,裸露的脚踝泛着青铜锈色。

消防通道尽头的地砖下传来空洞回响。林素心用分土刺撬开检修口,潮湿的腥气扑面而来。王铭泽摸到锈蚀的铸铁管道上刻着“民国二十三年汉冶萍公司监造“,缝隙间塞着半截发黑的桃木钉。

这是当年矿工偷运铜料的密道。“少女的矿灯照亮壁上抓痕,那些凌乱的刻痕中混杂着楚式鸟篆,“你父亲七天前就上报了矿脉异常...水流声突然变调。王铭泽的鼻腔泛起铜腥味,手电光束照见水面漂来团纠缠的黑发。当那具浮尸翻过身时,他认出是三天前参与救援的李技术员——此刻尸体的眼眶里嵌着两枚绿松石,牙齿间咬着半张焦黑的甲骨。

林素心突然按住他后颈:“闭气!“腥风掠过耳际,十几只青铜蝙蝠擦着头顶飞过,翅刃在混凝土墙面刮出火星。最年长的蝙蝠王腹部嵌着面铜镜,镜中倒影竟是父亲在矿道奔跑的画面。暗河在此处汇入天然溶洞。钟乳石间垂挂着蛛网般的青铜锁链,每根锁链都穿着具风干尸骸。王铭泽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那些尸骸的右手小指全都戴着玉韘,与中山装男人的一模一样。九嶷山楚巫的锁魂阵。“林素心用罗盘测着方位,表盘上的磁针疯狂旋转,“这些是历代守墓人,他们在用精血喂养...少女的话被突如其来的编钟声切断。溶洞深处亮起幽绿磷火,八尊青铜人俑抬着棺椁踏水而行。王铭泽的血液突然沸腾,掌心的甲骨文浮出皮肤,在黑暗中投射出星图般的光斑。棺椁上的饕餮纹张开巨口,吐出团裹着电弧的绿雾。

林素心甩出墨斗线缠住钟乳石:“这是商代的阴兵借道!快用你的血点它们眉心!王铭泽咬破手指的瞬间,整条暗河突然静止。血珠悬在空中组成甲骨文的“王“字,青铜人俑齐刷刷跪地,露出颈后三寸处的铭文——正是父亲工装内衬上绣的“钺“字。棺盖轰然开启,涌出的不是尸骸而是成堆的龟甲。每片龟甲都刻着人眼图案,瞳孔位置镶嵌着带血丝的玉髓。林素心突然闷哼跪地,她腕间的铃铛全部炸裂,飞溅的铜片在墙面拼出个倒置的八卦。别碰玉眼!“少女的警告迟了半秒。王铭泽的手已经抚上龟甲,那些血玉瞳孔突然融化,顺着掌纹渗入体内。剧痛中他看见幻象:祖父在民国二十七年的雨夜,将青铜凿刺入某个楚墓棺椁,棺中女尸的玉覆面上赫然刻着林家的族徽。暗河开始沸腾,青铜锁链接连崩断。风干的守墓人尸骸纷纷站起,向着王铭泽行跪拜大礼。林素心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处的饕餮纹胎记:“原来你就是预言里的'青铜之子'震动从地底传来,溶洞顶部开始坠落青铜器残片。王铭泽抱起神智恍惚的少女跳入暗河,在激流中看见河床布满人工开凿的凹槽——正是放大版的父亲工装内衬纹路。当他的后背撞上青铜滤网时,腕表显示的时间诡异地倒退回矿难发生那天的19:47。

两人被冲进废弃的选矿车间。生锈的球磨机里残留着暗红色矿渣,墙上褪色的标语“大炼钢铁“在月光下如血书般刺目。王铭泽突然跪地干呕,吐出的竟是带着铜锈的绿水。青铜入髓。“林素心用银针刺他虎口穴,针眼渗出的血珠泛着青芒,“你们王家世代用血肉封印矿脉里的东西,现在轮到你了。车间深处传来齿轮转动的声响。王铭泽循声找到台民国时期的选矿机,齿轮间卡着本焦黄的笔记。借着月光,他看清扉页上祖父的字迹:“戊寅年惊蛰,与林氏共探铜岭地宫,见青铜神树,高九丈九尺...笔记中滑落张黑白照片。民国装束的祖父身旁站着个穿道袍的老者,两人背后的青铜柱上锁着具长满绿毛的尸骸。更恐怖的是那尸骸的面容,竟与病房里的中山装男人分毫不差。林素心突然握紧他的手:“照片里是我曾祖父。你们王家人每次下矿,其实都是在加固镇压邪物的封印。“她撩开发丝,耳后皮肤浮现出甲骨文刻痕,“而林家女子的血,是启动封印的祭品。雷鸣再起,暴雨冲刷着车间玻璃窗。王铭泽看见窗外矿山上空凝聚着青铜色的云旋,云中隐约有参天神树的轮廓。掌心的甲骨文突然灼痛,父亲在绿雾中最后的眼神如闪电劈入记忆——那不是赴死的决绝,而是祭司献祭时的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