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这夜,窗外雪落无声,檐下冰凌垂坠如剑。

顾淮安惊醒时,榻边的白雪姑已不见踪影。

他又梦见了十六岁的那年京都的隆冬。

淮北的雪再冷也不及。

御书房的地龙烧得极旺,却暖不了他身上凝结的血,他跪在御书房的金砖地上,盯着眼前那滩渐渐凝固的血

“淮安啊...“

皇帝的声音从龙案后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痛惜,“你父兄是忠臣,朕心里...难受得很。“

而后年轻的帝王走下丹墀,亲手扶他起身。

“遂特赐殊荣,封你为淮安王。”

老太监递过诏书和一对碧玺樊龙佩。

“只是边关不可一日无将。“帝王温厚的手掌拍在他肩上,“朕思来想去,唯有顾卿能继承令尊遗志,镇守淮北。“

帝王微眯双眸,“只是淮州偏僻苦寒,民风尚未开化,令妹就留在京都教养罢。“

顾淮安缓缓俯下身,宛如隐忍蛰伏的鹰隼,喉间血咽得无声无息。

“臣......谢恩。“

城门的晨雾还未散尽,玄铁甲胄在晨光中泛着冷晖,男子形容憔悴,眉眼如刀刻。

顾惜文突然挣开嬷嬷,满脸泪水地扑过来拽他战袍下摆:“哥哥不要走,哥哥不要走.……“

顾淮安蹲下身子,她一头撞进顾淮玄铁甲胄里。坚硬的的盔甲硌得她生疼,却死死攥着不肯松手。

“惜文要听话。“

顾淮安单膝跪地,看着不谙人事的妹妹,满目悲戚。

他伸出手,温柔地着摸了摸妹妹的头,将碧玺樊龙佩的一半挂在她腰间。

“要听嬷嬷的话,按时吃饭睡觉,读书识字。”

顾惜文抽泣着,听话地点了点头,接着用袖子去擦他脸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湿润。

她强忍泪水,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什么时候回家……”

这京都已经没有他们的家了。

顾淮安起身,风吹过城门,吹散了他低不可闻的回应:

“等哥哥接你回家。“

小小的身影站在城门口朝自己不停地挥着手……

一年又一年,白驹过隙,八年已过。

惜文已经长大成人,自小陪在她身边的嬷嬷,早在两年离开了人世,偌大的京都,只剩她自己一人。

为什么自己要一直沉浸在当年亲眼目睹亲人逝去的伤痛之中,却冷落了仅剩的亲人?

为什么人总要在失去之后,才懂得后悔?

惜文,你到底在哪里?

哥哥真的知道错了。

梦醒之时,窗外梆子已经敲过三更,檐角铁马在朔风中叮当作响。顾淮安赤足踏在冰凉的地砖上,玄色寝衣被冷汗浸透了大半。

“白雪姑?“

他唤猫的声音还带着未散的孤寂,指尖拂过猫窝里尚有余温的软垫。

自来到淮州之后,这猫从未夜半离过寝房。

顾淮安披起墨狐大氅,提着琉璃风灯,踏着积雪一路寻至偏院。他眉头微蹙,指节叩了叩掌心——那向来乖顺的雪团儿似的狮子猫,今夜竟不知溜去了何处。

“王爷,要唤下人们一起找吗?“身后值夜的侍卫举灯低声问。

“不必。“他淡淡道,“它跑不远。“

“可有见到猫的踪迹?”

“半刻钟前似乎往西边去了……“

西边。他眉头一皱。

那个方向……

三更的梆子刚歇,昏昏沉沉的杜纤云就被窸窣声惊醒。

微一睁眼,只见一团雪白的影子正盘踞在她锦被上,琉璃眼在暗处泛着幽光。她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是顾淮安养的那只孽畜。

自己曾经在宫里见过一次。

它怎么会在这里?

“啊啊!”

“滚,滚下去!“

……

病中的声音沙哑,厉声呵斥,指尖却不受控地发颤。

“喵……”

猫儿发出一声得意的叫声,丝毫没有要下去的样子。

一人一猫就这样僵持着。

杜纤云最怕猫。

幼时被野猫抓伤过,从此见着那对竖瞳就脊背发寒。

最终,还是她颤颤巍巍地掀起了棉被,滚到了冰冷的地上。

这可恶的猫儿,和它的主人一样。

积雪映着月光,将回廊照得幽蓝,男子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你倒是会挑地方。“

槅扇门吱呀作响,顾淮安立在门口,他的雪团儿正蜷在榻上的锦被间,毛茸茸的尾巴垂在床沿,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而本该睡在榻上的人,却裹着单薄的素纱中衣,抱着双膝蜷在床角最阴暗的角落里,鸦羽般的长发垂落,遮住半边苍白的脸。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脚边投下一片霜色。她足尖微微蜷缩,像是怕惊扰了榻上安眠的猫儿,又像是畏惧那团雪白的毛球会突然暴起伤人。

靴子踏过青砖的声响惊醒了浅眠的杜纤云。

她惶然抬头,正对上男人鬼魅般渗人的目光,下意识往墙角又缩了缩。

男子立在门口的雪光里,身上披了件玄狐大氅,雪白寝衣的广袖从裘毛间滑落,衬得腕骨嶙峋如刃。长发未束,几缕散落在苍白的颊边,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唇色一丝血色;

“顾、顾淮安……“

她的嗓音带着夜半惊醒的沙哑,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后的砖缝,“它自己跳上来的...我...“

话未说完,猫儿忽然伸了个懒腰,翻出柔软的肚皮。

顾淮安没有搭理自己。

他沉默地走上前,玄色大氅扫过床沿。雪团儿立刻竖起耳朵,轻盈地跃上他肩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下颌。男人粗糙的指腹抚过猫儿柔软的耳朵,凌乱长发垂落,与猫毛混在一处。

“白雪姑,乱跑什么?“声音低柔得不像话,“你为什么要跑到这里?嗯?“

杜纤云从未见过顾淮安如此温柔的样子,一时呆立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这大晚上,杜纤云都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再抬头时,温柔尽褪。

他冰冷的目光定住杜纤云,“是不是想替你的主人报仇?”

果然,方才是她的错觉。

白雪姑在他肩头“喵“了一声,碧绿的猫眼在暗处幽幽发亮。

原来,这猫儿是顾惜文养的。

夜风穿过窗缝,吹得烛火摇曳。杜纤云的长睫颤了颤,一滴冷汗顺着额角,她单薄的中衣被冷汗浸透,贴在脊背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

她僵着脊背悄悄往窗边挪,指尖握得发白,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面对的是一头猛虎,而非一只胖白猫。

顾淮安知道杜纤云怕猫。

当初在宫里她就恨不得绞死白雪姑,后来被自己一脚踢到了湖里。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怕。

在冰上冻得要死,掉落冰层,也不肯屈服,如今这副瑟缩模样倒是令顾淮安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既然这么怕……“

杜纤云警觉起来。

突然,一团雪白直直朝自己凌空抛来——

毛骨悚然的尖叫声响起。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