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自强、葛守礼、陈一松,相继退殿,归还家乡。
这本该是东南官员的大胜利,但谁都笑不出来。
于官场而言,一个人的失败,不是黯然离朝,也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对仕途的彻底否定。
显然,刘、葛、陈三人的出朝,得到的不是否定,反而是肯定。
“直道一生立廊庙,清风两袖返德城。”朱翊钧缓缓说道。
东南官员脸色更加难看了。
廊庙,就是朝廷。
德城,是葛守礼的故乡济南府德平。
先有太子少保的加封,又有陛下亲口作诗,葛守礼的名望,直追本朝于谦于少保。
以后,是否名垂青史不确定,但名垂国事,是注定之事。
刘自强、陈一松与之同日而退,又是故交,犹如绑定,哪怕百年之后,名声也不会差。
“张贵。”
“奴婢在。”
“刘卿、葛卿老迈,身形晃动,取两只大行皇帝所使的手杖,就当是朕的心意了。”朱翊钧望着三位老臣背影渐渐消失,感叹道。
这下,东南官员险些破防了,先帝所用,当今陛下所赐,这手杖,不是上打昏君,下打佞臣的打王鞭,胜似打王鞭。
如果朝廷有不谐,即便是陛下驾崩,刘自强、葛守礼都能站出来,以“大义”主持大局,更何况是在地方了。
不过,刘自强是河南陈州府扶沟人,葛守礼是山东人,东南一党对北方渗透不多,那王杖,轻易敲不到东南人的头上。
文武百官中,除东南官员以外,朝臣无不动容,这样仁德厚道、赏罚分明的君主,几乎诠释了传说中尧舜之君的模样。
在这样的皇帝治下,别的不说,“安心”。
位居文武次席的张居正,敏锐地注意到了朝中那些清廉、正直的官员,和骑墙的官员对皇帝态度的变化,心,不由得一沉。
十岁天子,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属于朱姓皇族特殊的“少帝风范”正在展现,而这,却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权力,唯有集中到内阁,才能更好地治理国家,嘉靖、隆庆两朝的经历,清清楚楚告诉着他,皇室,才是天下最大的蠹虫,皇帝,就是天下最大的虫豸。
皇帝偶尔发疯时,才会贤明一二,多数时候,都在为祸百姓,而皇室,从生下来就一直在噬咬万民。
皇帝如正统皇帝、正德皇帝、嘉靖皇帝,少时贤明,大时了了。
皇室如辽王,张居正光是想想,都为祖上抱不平。
他那可怜的祖父啊。
朱翊钧望着神色各异的群臣,逐渐有了运筹帷幄、乾坤在握的感觉,但他清楚知道,在这之中,有人在搞鬼。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在负重前行罢了,朱翊钧望向文武之首的高仪,知道朝堂的变化,与他有关,也与另一位已退“高”姓有关,问道:“既然三法司变动,部院大臣出缺,卿等可有人选举荐?”
是争?
或是不争?
九卿缺三,包括张居正在内的东南官员,立刻收拾了旧心情,思索着推人上位,而高仪,却领先所有人,再次站到了大殿中央。
“回奏陛下,臣有良才举荐。”
“阁老但说无妨。”
“臣一举,顺天府府尹尹石应岳,尽职守,敦节俭,有贤名,宜入刑部为任。”高仪沉着声调道。
或许是今儿个震惊了太多次,朝臣对“糊裱元辅”一反常态,竟敢举荐张居正之敌晋升的事,虽然觉得意外,但仔细琢磨琢磨,倒也合适。
能与海瑞齐名,石应岳廉洁奉公的程度,满朝皆知,这白如霜的京兆,往上再迈一步,领刑部事,位列九卿,合情合理。
妻弟之死,张居正在石应岳的问题上,必须要避嫌,什么都不能说,但东南官员有的是人,愿意为阁老抗争。
再说,石应岳在任顺天府府尹期间,面对东南一党官、商的不法,可没少收拾他们,这会儿,哪能见仇人上位。
太仆寺少卿于鲸站了出来,“臣启陛下,石应岳为任顺天以来,京城臣民时有上禀,石应岳动辄严刑逼供,屈打成招,是个虎冠之吏,倘若执掌刑名,恐天下冤狱四起。”
就说他的侄儿,在闹市纵马,伤了几个贱民,就被顺天府抓了,上的堂去,愿意以银子和解,但被石应岳所拒,愤怒之下咆哮了公堂,然后,就挨了板子。
等挨完了打,顺天府就拟好了供词,毕竟,闹市全是证人证词,根本不需要犯人的证词,他的侄儿不愿意签字画押,但被两班衙役摁着血手印上了血手印,随后,罚了几百两银子,还给流放了岭南。
严刑是真,堂上叫屈也是真,成招服罪更是真的,但事情几分真几分假,而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
为民做主的好官,就成了心狠手辣的酷吏。
朱翊钧看着高仪,问道:“可有此事?”
“无有,内阁从未见到参劾石应岳是酷吏的奏疏。”
高仪先是摇摇头,而后像是刚想起来,说道:“臣有误,两年前,于少卿侄儿当街纵马踩踏孩童,造成几个孩子或重或轻伤势,石京兆或许是气不过,动了刑,于少卿上了本参劾石京兆是酷吏的章疏,被大行皇帝原疏掷回了。”
于鲸顿时僵在了原地。
而张居正却全然明白了,望着侃侃而谈的高仪,望着一言不发的高党官员,知道这一阵,注定要输了。
最了解自己的,不是你自己,是你的敌人。
高党当朝秉政数载,始终没有停止过对东南官员的发难,普天之下,想必没有高拱比东南官员了解更深。
东南官员为官有过的龌蹉,都被高拱了解,这时候,不论谁站出来反驳石应岳上位,都将被扣上“挟私报复”的帽子。
张居正对于鲸摇摇头,令其退回去,他倒想看看,高拱到底给他,给东南准备了什么样的大礼。
“擢石应岳为刑部尚书。”
“臣二举,前河南巡抚颜鲸,善国事,有异才,宜入都察院为任。”
又是东南大敌。
张居正眼中显出异彩,想到了高拱可能推荐的大理寺卿的人选,可又不敢相信。
“复颜鲸为都察院左都御史。”
“臣三举,刚劲之性,戆直自遂,盖可希风汉汲黯、宋包拯,苦节自厉,诚为人所难能者,海瑞,领大理寺事。”
“元辅……”
“太岳,海瑞去朝三年,够久了!”高仪打断了张居正的开口,说道。
不久前在谭纶的事上射出的箭,在此刻,正中张居正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