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天道轮回,望不似人!

陛下造访大学士府后,随之传出两个讯息,漕运总督王宗沐改任河南巡抚,京察再启,霎时间,朝野沸腾。

只是,到了放衙的时间,人心再是惶惶,也要到明儿个才有论调,可任谁都知道,这将是个不眠之夜。

高党、张党,决战了。

与之相比,陛下赏赐内阁首辅大臣高仪一座相府,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相府。

一位五十出头,长髯垂胸,乌黑得显出亮来,两眼微睁着,显出两点精光的郎中,正为高仪号着脉。

“不要动。”一代名医李时珍皱眉道。

高仪靠坐在椅子上,手腕被几根手指按住寸关尺,突见管家领着一人走了进来,刚想坐起,便被喝住了,身体一僵,又慢慢靠了回去。

那人只得站在门口,不敢上前,更不敢说话,静静地望着李时珍。

“不为良相,便为名医。”这句话,在这一刻被具象化。

管家默默退下,两代执掌国柄的相爷,就这么被名医给“镇压”了。

切完一只手的脉,李时珍眉头紧锁,说道:“那只手。”

“先生,可否等等再诊?”高仪望着李时珍,苦笑请求道。

李时珍却回望着门口的人儿,问道:“你等的了吧?”

“漫漫长夜,我一闲人,有的是时间,请李太医先行诊治,子象病情要紧。”高拱点点头,答道。

“我早就不是什么太医了。”李时珍纠正了高拱的称呼,转而对高仪说道:“他说他等的了。”

高仪歉意地递给高拱一个眼神,把另一只手伸了过去,但是,李时珍却没有再搭手号脉,“不必了,我知你之病了。”

神医治病,神鬼莫测,高仪满头雾水,但没有丝毫怪罪,笑道:“请先生暂在此地开药方,我与肃卿说说话。”

李时珍去到了案前,铺开了两张纸,拿起了笔,去开起了药方。

“肃卿…”

高仪的目光里满含歉意,一时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幽声一叹,说不尽的浓愁。

京察,就是针对高党来的,说什么定以贪,定以酷,定以浮躁,定以不及,定以老,定以病,定以疲,定以不谨,这八目,都是“口袋罪”,总有一目,适合高党官员。

两人同为嘉靖二十年进士,相交三十多年,如今却要亲手送挚友落幕,岂止是心酸了的?

事已至此,高拱反倒看开了些,爽朗笑道:“这本就是内阁故事,子象何必做这小女儿的姿态?

昔治严相,除严党,昔治徐相,除徐党,现在我倒了,严嵩、徐阶能有昔日之去,我高拱就有今日之去。

他张居正既然胜过我,我愿赌服输。”

坦然吗?

装出的坦然罢了,阁臣起伏,多是后元辅治先首辅,但张居正一个次相,却扳倒了他一个元辅。

哪怕高拱能接受政治上的失败,也不可能心甘情愿接受这场耻辱性的大败。

高仪对此心知肚明,早在六年前,即嘉靖四十五年,高拱入阁,其实是徐阶的提携,但在嘉靖皇帝病危之际,高拱被给事中胡应嘉纠劾,疑是徐阶唆使,于是,徐、高二人交恶。

在五年前的隆庆元年,高拱又被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纠劾,被罢相,徐、高之争正式打响。

然而,风水轮流转,隆庆二年,徐阶罢相,隆庆三年,高拱复相,一场反攻倒算自然无法避免。

在那时,高仪劝说过高拱,得饶人处且饶人,然后,海瑞就被高拱派去了南方,派去了淞江府。

徐阶几乎落得“家破人亡”的结局,随后的隆庆四年,赵贞吉也被高拱排挤出朝。

往死里弄人家恩师、师兄,而今,人家毫无保留地报复,恩恩怨怨,已经很难说清了。

高仪沉默良久,叹口气说:“难道这世间真有天道轮回,因果报应之说?”

“哪有什么天道轮回,哪有什么因果报应,要有,也只有天理,有国法。”高拱嗤笑一声,摇头道。

他们都从严嵩秉政时期走过来的,要是真有天道轮回,因果报应,严嵩、严世蕃父子怎么可能为祸大明朝二十余载?

在“子不语怪力乱神”上,高拱、张居正的想法是一致的。

“那为什么六十年前的正德初年,当时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擅权专政,人人都说,大明朝有两个皇帝,一个朱皇帝,一个刘皇帝,一个坐皇帝,一个立皇帝,而在初十陛下的登极大典上,死去的奸宦冯保,陛下端坐宝座,冯保立于宝座不侧,无意退下,基本复刻了正德故事?”高仪怅惘道。

“刘瑾死了,为武宗皇帝所杀。”高拱下意识地反驳道。

高仪接言道:“冯保也杀了,为当今陛下所杀。”

冯保的“自杀”,是瞒不住人的。

高仪继续说道:“那时的内阁,也是三位大臣,一个是河南刘健刘晦庵,一个是浙江谢迁谢木齐,一个是楚人李东阳。

那三个内阁大臣的籍贯,竟然同你、我、太岳的一模一样。

你说巧也不巧,那楚人李西涯也是以次相之身,与权阉交结,暗通消息,一年之间,就把首辅刘晦庵、辅臣谢木齐尽数罢免。”

一段“以史为鉴”的话,令高拱无言以对。

“开完了。”李时珍这时搁下了笔,扬声道。

高拱连忙走了过去,李时珍却道:“先照着这个方子,大声念一遍。”

高拱从李时珍手里接过了处方,才看了一眼,脸色就怪异了。

“念吧。”

高拱望向了高仪,高仪躺在那里,也在望着他,虽然他能看淡几分生死,但在能如阎王生死簿的名医处,紧张在所难免。

“病因:官居元辅,职掌两京一十三省,上下掣肘,忧谗畏讥,瞻前顾后,事事欲想圆满,望之不似人!”高拱尴尬地念道。

高仪一怔。

高拱提高了声调,接着念道:“处方:进、退各一例,进则心无旁骛,勇往直前,一心辅佐明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退则告老还乡,安度晚年,任凭大权旁落,国家大事难以为济,而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