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造访大学士府。
顿时引起朝野上下震动。
“高党”官员内心沉重,而“张党”官员顿感觉得扬眉吐气,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站在大学士府门前,朱翊钧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东南一党,不可再留。
但在此之前,不论是为了京城数百万生民的口粮,还是在大动手前,让东南一党放松警惕,都必须探视一下这位称病不朝的顾命大臣,制造一种君臣和睦的气氛。
既能稳定外臣,还能示恩于中外,他日君臣反目,也免得有人说他这个天子“不教而诛”。
朱翊钧登上了台阶,张贵、孟冲,两名太医院御医纷纷跟上,进入到这苏州园林般的大学士府中。
这座宅院,经两代主人之手修缮,可以说基本无可挑剔,朱翊钧兴致极好,不断颔首点头,一干人在园中走走停停。
这时的大学士府正唱着大戏,台上的帽儿破鞋儿破的和尚正和妖魔打得热闹,显然,这是“济公伏魔”的曲目。
戏台前,坐着张府大大小小的人,而张居正此刻,正跷着二郎腿半依竹椅看得入神,浑然没有注意到朱翊钧一行人。
张贵立刻就要上前招呼,但被朱翊钧止住了,这会儿的工夫,他已经认出了那“妖魔”,便是“济公”的坐骑,济公会几拿几放,直到最后收服为坐骑。
或许是来的有点早了,也可能是开戏晚了,总之,这第一幕戏,济公伏魔,妖魔散众,魔心不改,从济公处逃走,还没有演完,但也快演完了。
等等也无妨。
朱翊钧望着济公、妖魔斗法声势动静,眼底升起一丝火焰,大行皇帝丧期,哪怕皇帝也要禁声禁娱,顾命大臣府上却搞得这么热烈,难道他对大行皇帝,对他,真的就不存一点儿忠心?
再好的大戏,终有落幕散场的时候,朱翊钧径直向张居正走去。
“阁老安乐!”朱翊钧从背后说道。
张居正似是一惊,猛地转过头,翻身而起,伏地叩首道:“臣不知圣驾降临,未能迎候,望乞陛下恕罪。”
“阁老何罪之有?”朱翊钧笑着将他扶起,慰问道:“阁老,身子可好些了?”
“托陛下鸿福,吐泻是止住了,可脑子仍是昏沉。”张居正一边回着,一边伸手引着朱翊钧向厅堂而去。
如此雅致的园林宅院,厅堂却很简洁,东边放着一个青花瓷瓶,西边放着一面明镜,唯一气派的奢侈品,就是堂中间的一座鎏金鸣钟。
东瓶西镜,钟声瓶镜。
意在终生平静。
大明朝官员,难就难在此,所以都盼望着为官平平安安,风平浪静。
但是,哪有这么容易?
千里为官只为财,即便只有一丁点权力,也能换来不菲的好处,欲望一起,便无法挽回,直到律法铡刀落下,方知悔真谛。
朱翊钧理所当然坐了主位的西头,为人臣子,张居正只能在下头一张椅上坐定。
当张大受、辛儒端着茶水进入厅堂时,张贵、孟冲瞬间便认出了这两个一直找不到的冯保余孽,原来,是被阁老收入府中。
两人奉上茶水,抬脚便走。
看他们紧张的模样,朱翊钧意识到身份绝不简单,望了眼张贵、孟冲,那几乎喷薄的杀意,顿时明白了什么,笑道:“阁老家规严格啊?”
“非是臣家规严格,而是卑贱之人,有幸望见天颜,难免或恐或惧,请陛下恕罪。”张居正笑着答道。
朱翊钧默了一下,知道阁老话中有深意,要饶的,不是看茶时的紧张,更是两人身上的罪名,却是不接,开门见山说道:“朕来阁老府上,一来是瞧瞧阁老贵恙,二来是想与阁老议一下,两百万石漕粮仍滞留在黄河以南,漕运总督王宗沐上疏提请截流漕粮一百万石,朕照准了,但朕忧心,在这一百万两纹银又一百万石漕粮填入运河中后,仅剩的一百万石漕粮,能否顺利来到京城,于是,特来向阁老请教。”
“运河乃国家之命脉,占据天下殖货半数以上,大行皇帝在时,曾屡次强调,运河之重,重于泰山。”
张居正端起茶碗,轻呷了一口,慢慢说道:“然而,漕运总督王宗沐却玩忽懈怠、多有纵容,以致运河两旁的纤户刁钻顽劣,拿了朝廷的护河银两却躲懒贪猾而不肯出力,这才使得河道长期壅塞,百万银两砸下,漕粮依然徐进。
此番百万漕粮砸下,即便所剩漕粮可以顺利进京,漕运之治,也是迫在眉睫。
以臣之见,当速拿王宗沐鞫问定罪,另择漕运总督疏通运河,整顿纤户,漕运兴,则国运兴。
再有,大行皇帝在时,朝中多有滥竽充数之徒,为王宗沐之流提供庇护,以臣之见,朝廷合该再起京察。”
运河壅塞的问题。
就这样被推到了王宗沐,推到了两岸纤户的身上。
是王宗沐的纵容,是两岸纤户的懒惰,才导致了漕粮迟迟无法进京。
和其他人无关,和运河两岸东南出身的地方官无关。
这番话,给接下来的话定了基调,接着对漕粮进京提出条件。
一,对运河的整顿,拿下王宗沐。
一百万两纹银、一百万石漕粮砸下去,就运到京城一百万石漕粮,朝廷这么大的损失,一定要“盖棺定论”,要有人受过,王宗沐就成了背锅的。
不仅要罢官去职,还要鞫问论罪,从根本上否定“漕粮海运”,谁再敢提及漕运改革,这就是下场。
二,借题发挥,开始京察。
运河有问题,王宗沐有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那王宗沐为什么能在漕运总督位上坐到现在?
那一定是京中有人!
既然京官中间出了问题,那京察一下就很合适吧?
退一万步说,王宗沐真是无辜的,可京城官员中间肯定有不法之人,借之问罪,也是利国利民的事。
是以,回到条件的本身,是谁的“存在”,让漕粮无法进京的?
要京察谁,不言而喻。
想要漕粮,先拿高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