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卫国公的枪与愁

李定邦看着儿子倔强的眼神,心中的郁气更盛。

他何尝不憋屈?

何尝不想重现祖辈的荣光?

但肩上扛着的,是整个卫国公府。

数百口人的性命,是家族百年的荣辱。

先帝高宗临终前的嘱托,犹在耳边。

“定邦,护好朕的江山,护好…太子…”

可如今......江山易主,牝鸡司晨!

堂堂李唐皇子被送去和亲!

如今又成了草原上的“反贼”?!

这世事无常,何其荒谬!

他将碗中的参汤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是满腔的苦涩。

“都回去吧。”

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疲惫。

柳氏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兀自不忿的儿子。

最终还是拉着李承业,先行退下。

演武场上,只剩下李定邦一人。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

他重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枪身冰凉。

就在此时,管家李福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神色比往日更加凝重。

“国公爷。”

李福躬身行礼,声音压得很低。

“宫里传出消息,陛下今日又下旨。”

“擢升了周兴、来俊臣手下的几名爪牙为御史。”

“内卫府和刑部的人,这几日也在暗中加紧了对城中一些府邸的监视。”

“尤其是…与故太子沾亲带故的人家。”

李定邦闻言,瞳孔骤然一缩。

周兴、来俊臣…这两个名字。

如同毒蛇,让整个长安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危险。

女帝这是要进一步加强酷吏政治,打压异己了。

“还有…”李福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

“北疆的消息也传回来了。”

“匈奴、铁勒、突厥三路蛮夷。”

“已然挥师南下,声势浩大,直逼边关。”

“尤其是那铁勒,如今改国号为唐。”

“拥立…拥立皇子李昊为主,号称七十万大军。”

“说是要…打进洛阳,光复李唐......”

李福的声音越发低沉。

说到“光复李唐”四个字时,几乎细不可闻。

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定邦握着枪杆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废太子李昊…

那个被送去草原和亲的嫡孙,竟然真的成了气候。

打着李唐的旗号,引草原之兵南下。

这无疑是在女帝的心口上狠狠插了一刀。

但也让这天下的局势,变得更加波谲云诡。

“知道了。”

李定邦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压抑。

“你先下去吧。”

“是。”

李福躬身应诺,但并未立刻离开。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用蜜蜡封口的信件,双手呈上。

“公爷,这是…‘老马’托人辗转送来的。”

“老马?”李定邦眼神一凝。

这是他当年在军中一个心腹部下的代号。

此人勇猛忠诚,后来留在了北疆边军之中。

多年未有联系,此刻突然来信,定然事关重大。

他接过信,信封很薄,却感觉重逾千斤。

“下去吧。”

“是。”

李福这才躬身退下,将空间留给了独自一人面对风暴的国公爷。

夜色彻底笼罩了演武场。

只有几盏昏黄的灯笼,在廊下摇曳着微弱的光芒。

李定邦走到石桌旁,借着灯光,小心地撕开信封。

信纸是粗糙的军用麻纸,字迹潦草而有力。

信中没有多余的寒暄,直奔主题。

“国公爷钧鉴:北风凛冽,胡马南窥,边关将士,枕戈待旦。”

“然朝中奸佞当道,军心浮动,粮草器械多有克扣,恐非长久之计。”

“王将军(王孝杰)虽忠勇,奈何独木难支。”

“军中颇有念及太宗、高宗旧恩者。”

“不忍见李氏江山沦于妇人之手,更不忿奸吏横行。”

“若国公爷登高一呼……”

后面的话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军中有人心向李唐,对武周的统治不满。

希望他这位硕果仅存,德高望重的开国勋贵之后。

能够站出来,有所行动。

“砰!”

李定邦一掌拍在石桌上,信纸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股压抑许久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

奸佞当道!军心浮动!

这八个字,如同钢针,狠狠刺痛了他的心。

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追随太宗皇帝,横扫漠北的场景。

那时的唐军,军纪严明,上下一心,气势如虹。

何曾有过今日这般憋屈的景象?

粮草被克扣,军心浮动…这样的军队,如何抵挡三路强敌?

女帝为了巩固权力,任用酷吏,打压功臣,搞得朝堂乌烟瘴气!

如今连军队的根基都开始动摇了吗?

想起太宗皇帝的雄才伟略,想起高宗皇帝的知遇之恩。

再看看如今这被搅得天翻地覆的江山社稷…

李定邦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恨不得立刻披甲执锐,清君侧,靖国难!

然而,手掌下的石桌冰凉,瞬间将他拉回了现实。

他不是一个人。

他的身后,是卫国公府,是李氏一族的百年基业。

是妻子忧虑的眼神,是儿子尚未成熟的冲动。

是府中上下数百口人的性命。

当年,父亲临终前,曾告诫他。

“时移世易,为将者,不仅要勇,更要懂得隐忍。”

“李家,再经不起风浪了。”

武后势大,根基已稳。

贸然起事,无异于以卵击石。

成功的希望渺茫,一旦失败,便是灭族之祸。

他不能拿整个家族的命运去赌。

那股汹涌的怒火,如同遇到了坚冰,一点点冷却下来。

最终,只剩下无边的疲惫与苦涩。

他缓缓将那封密信凑到灯火前。

火苗舔舐着纸张,很快将其化为灰烬。

黑色的灰烬随风飘散,如同他心中那些无法实现的壮志。

“父亲!”

就在这时,李承业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丝兴奋与得意。

“儿子刚才回来的时候。”

“看到周兴手下的一个狗腿子在街上耀武扬威。”

“年轻轻轻居然欺负一个卖炭翁!”

“儿子实在看不过去,就…就教训了他一顿!”

李定邦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盯着儿子。

“胡闹!”

他厉声喝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敢在外面惹是生非?”

“周兴是什么人?他的爪牙你也敢动?你是嫌命长了吗?”

李承业被父亲的气势吓了一跳,脖子缩了缩。

但还是梗着脖子辩解道:“那厮实在可恶!”

“仗着主子的势,无法无天!”

“儿子只是给了他点教训,没下重手。”

李定邦看着儿子那副不服气的样子。

心中的怒气却莫名消散了一些。

这小子,倒是有点他年轻时的冲劲。

虽然鲁莽,但血性未凉。

他板着脸,继续训斥:

“匹夫之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以后不准再如此冲动!”

“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哪里也不许去!”

“是…”

李承业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李定邦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李定邦脸上的严厉渐渐褪去。

眼底深处,却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甚至…是赞许。

这乱世之中,血性,或许比什么都重要。

只是,这血性,需要用在对的地方,对的时候。

他重新看向那片沉沉的夜空的东北方,如今战火已燃。

洛阳一带,暗流汹涌。

他卫国公府这艘船,又该驶向何方?

他紧了紧手中的长枪,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隐忍,不代表懦弱。

时机未到,只能积蓄力量,等待破晓。